卷 一 · 滦 阳 消 夏 录 一(第17/31页)
译文
朱子颖运使说:他任泰安知府时,听说有个读书人来到泰山的深处,忽然听到从石壁中传出说话声:“是什么地方的经书香味,难道有转世的人来了?”随着“剨”的一声震响,石壁从中间裂开,现出了紫贝美玉装饰的宫阙楼阁,耸立山顶,有位年老的儒者顶冠束带下来迎接。
读书人大吃一惊,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老者回答说:“这是经香阁。”读书人询问经香的意思。老者答道:“这说来话长了,请坐下听我慢慢讲来。过去孔子删定经书,传教万年,诸经的要义、精微的言辞,一代一代传授下来。汉代的各位大儒,距离上古不远,因此阐释注解,大概还能够理解先圣的本意;而且当时风俗淳朴,尚未流于凉薄,没有培植党羽争名夺利的习气,只是各自传承老师的学说,实实在在地追溯学问渊源。流传到唐代,斯文的风气也没有改变。到了北宋,刻为注疏十三部,得到先圣的嘉许。大儒们担心新说日日兴盛,儒家经典学说将渐渐失传,所以建造这座阁楼来贮藏它们。中间陈列的是初刻本,装在五色玉做成的盒子里,是表示尊崇先圣的遗教。再附上历代官刻的本子,装在白玉做成的盒子里,是显示帝王倡导的功德。这些都放在南面。左右则是各家私刻的本子,每一部书印出来,必定选出印刷精美的,以年代为序收藏在这个阁楼里,这些版本都装在青玉做成的盒子里,奖励钻研古籍辛勤的人。这些都放在东西两面。所有的经书用珊瑚做标签,用黄金做锁钥。东西两边廊屋里,用沉香、檀木做小桌子,用锦绣做垫子。各位大儒的神灵每年来视察一次,一起依次坐在这个阁楼里。后面三排房子里,则是唐以前诸位大儒解释经书义理之类的书,逐套编列,收入库房。除此以外,即使是著作与身高齐平,声誉荣耀超出当代之上,也只是听任他自己贮藏于深山之中,不得进入这座阁楼一步,这是先圣的意旨。每到子刻、午刻,这些经书一字一句都发出浓浓的香味,所以题名叫‘经香阁’。因为一元旋转,二气交融,阴气起于午时的正中,阳气生于子时的夜半,圣人的心与天地相通。各位大儒阐发圣人的义理,精微深奥也与天地相通,所以能与天地互相感应。但这种香气必须是能传承这门学问的人才能闻到,其他人则不能。世上的儒者对这十三部经书,有的夜以继日钻研仰望一辈子;有的深推曲解,吹毛求疵,百般抨击,也是各自因为他的性情学识的根柢不同。您四世以前做刻字工,曾经手刻过半部《周礼》,馀香还在,所以我知道您来了。”
老者引导读书人遍看楼阁廊屋,用茶点果品招待他。送别时,老者对读书人说:“您要自爱,这个地方是不容易来的。”读书人出来后回头一看,只有群峰直插天空,幽深不见人迹。
按,这件事荒唐怪诞,大概是推崇汉代经学的人编造的寓言。汉代儒者以解释古书字句为专门的学问,宋代儒者重在阐发经书的义理。似乎汉学粗疏而宋学精要,可是如果不明白古书的字句,又怎么能了解义理?一概诋毁排斥汉学,视之如粪土,这就未免像已经造成了华美的大车,却回头去斥责最早时没有辐条的车轮,就像渡过了迷津,立即焚弃宝贵的筏子。于是攻击宋儒的,又纷纷而起。所以我在编撰的《四库全书·诗部总叙》中说:宋儒攻击汉儒,不是为了讨论讲解儒家的经书,不过刻意想要胜过汉儒罢了;后人攻击宋儒,也不是因为讨论讲解儒家的经书,不过是对宋儒诋毁汉儒感到不平罢了。韦应物的诗说:“水性自云静,石中亦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就是这个意思了。平心而论,《周易》从王弼开始改变旧的说法,是宋学的萌芽。宋儒不攻击《孝经》旧疏,是因为词义很明显。宋儒所争的,只是今文、古文的字句,也无关于大旨,都可以暂且搁置不予议论。至于《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各种注疏,都是根据古义,断然不是宋儒所能做到的。对于《论语》、《孟子》,宋儒投入一生的精力,字斟句酌,所取得的成就也断然不是汉儒所能赶得上的。一般说来,汉儒看重老师的传授,学问都有来源;宋儒崇尚心悟,认为研求容易深入。汉儒有时过于执着于旧文,过于相信老师的传授;宋儒有时单凭主观臆断,往往歪曲经文的本义。双方的优劣得失,差不多半斤八两。只是汉儒的学问,如果不读书不查考古义,就一句话也说不到点子上;宋儒的学问,则人人都可以高谈阔论。这中间好比兰草与艾蒿同生,确实有不能让人满足的地方,这就是宋学遭受讥笑指摘的由来。由此看来,前面这种虚构的故事,也不是无缘无故而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