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六 · 姑 妄 听 之 二(第6/33页)
我曾经说过,因为僮仆吏役与人争斗没有斗赢,主人就觉得受了侮辱,人情世态就是这样。但是其实天下最可耻的,莫过于违悖情理。不问是非曲直,只求自己的下属不受侵犯为荣,果然值得引以为荣吗?过去我的一位下属,千方百计袒护他的胥吏头目。我对他开玩笑说:“我们这些人死后,都会各自有一篇碑志,假如盖棺论定时,写碑文的人举笔写道:‘公秉正不阿,对属下犯法的吏役,坚决惩治,不讲情面。’人们必定以此为荣,估计您也会以此为荣。假如那个人举笔写道:‘公一生喜欢庇护吏役,即使他们受贿违法,也一一设法替他们掩盖。’人们一定以此为耻,您也会以此为耻。那么,您现在为什么却以耻辱为荣耀,又把荣耀当成耻辱呢?”先师董文恪曾说:“凡事不能写进墓志碑文的,就绝对不能做。”这话说得真好。
侍鹭川侍氏未详所出,疑本侍其氏,明洪武中,凡复姓皆令去一字,因为侍氏也。言:有贾于淮上者,偶行曲巷,见一女姿色明艳,殆类天人。私访其近邻,曰:“新来未匝月,只老母携婢数人同居,未知为何许人也。”贾因赂媒媪觇之。其母言:“杭州金姓,同一子一女往依其婿。不幸子遘疾,卒于舟;二仆又乘隙窃赀逃。茕茕孤嫠,惧遭强暴,不得已税屋权住此,待亲属来迎。尚未知其肯来否?”语讫,泣下。媒舔以既无所归,又无地主,将来作何究竟,有女如是,何不于此地求佳婿,暮年亦有所依。母言:“甚善,我亦不求多聘币。但弱女娇养久,亦不欲草草。有能制衣饰奁具约值千金者,我即许之。所办仍是渠家物,我惟至彼一阅视,不取纤芥归也。”媒以告贾,贾私计良得。旬日内,趣办金珠锦绣,殚极华美;一切器用,亦事事精好。先亲迎一日,邀母来观,意甚惬足。次日,箫鼓至门,乃坚闭不启。候至数刻,呼亦不应。询问邻舍,又未见其移居。不得已逾墙入视,则阒无一人。偏索诸室,惟破床堆髑髅数具,乃知其非人。回视家中,一物不失,然无所用之,重鬻仅能得半价。懊丧不出者数月,竟莫测此魅何所取。或曰:“魅本无意惑贾,贾妄生窥伺,反往觇魅,魅故因而戏弄之。”是于理当然。或又曰:“贾富而悭,心计可以析秋毫,犯鬼神之忌,故魅以美色颠倒之。”是亦理所宜有也。
注释
遘(ɡòu)疾:遇到疾病。遘,相遇。
舔(tiǎn):这里指劝说。
悭(qiān):小气,吝啬。
译文
侍鹭川侍姓不知起于何时何地何人,我猜想本来姓“侍其”,明朝洪武年间,朝廷下令凡复姓都去掉一字,因而变为侍姓。说:有个商人在淮河边做生意,偶然在小胡同里见到个女子,相貌美丽,简直像仙女。他悄悄向她的近邻打听,邻居说:“她刚来不到一个月,只和老母亲带着几个婢女同住,不知是什么人。”商人便贿赂媒婆去打听消息。女子的母亲说:“我们是杭州人,姓金,和一子一女来投奔女婿。儿子不幸得病死在船上,两个仆人乘机偷了财物跑了。寡母幼女孤零零的,怕在路上遭到强暴,不得已在这里租了房子暂住,等候亲戚家来迎接。还不知道肯不肯来?”说完就哭了。媒婆劝她,既然无处投奔,这里又没有依靠,将来怎么办。有这么漂亮的女儿,何不在这里找个女婿,老来也有个依靠。老太太说:“这样也好,也不要许多聘礼。但这个女儿娇贵惯了,也不想草草了事。如果有人能给她准备衣裳首饰家具值个千把两银子,我就把女儿许给他。以后这些东西还是他家的,我只是到那里看一遍,一丝一毫都不带回来。”媒婆告诉了商人,商人私下想这种事划得来。于是十天内就置办了金银珠宝首饰、锦绣衣服,务求华美;所有的家具也样样精致。迎亲的前一天,他请老太太来看,老太太很满意。第二天,吹吹打打迎到门前,门却紧紧关着。等了好久,叫也没人应声。询问邻居,又都没有看见她们搬家。不得已翻墙进去,却不见一人。各个房间都找了,只见破床上堆着几具骷髅,这才知道这一家不是人类。商人回到自己家里,一件东西不少,但是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用处,转卖只能卖半价。他懊丧得好几个月没出门,最后还是猜不出这妖怪究竟要干什么。有人说:“妖怪本来没打算迷惑商人,商人自己心生妄念窥探妖怪,妖怪顺势戏弄他。”按情理这是可能的。又有人说:“商人很有钱,却特别悭吝,工于算计,一丝一厘都算得很精,触犯了鬼神的忌讳,所以妖怪用美色来戏弄他。”这也是理所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