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十 一 · 滦 阳 续 录 三(第6/17页)
吴青纡前辈言:横街一宅,旧云有祟,居者多不安。宅主病之,延僧作佛事。
入夜放焰口时,忽二女鬼现灯下,向僧作礼曰:“师等皆饮酒食肉,诵经拜忏殊无益;即焰口施食,亦皆虚抛米谷,无佛法点化,鬼弗能得。烦师传语主人,别延道德高者为之,则幸得超生矣。”僧怖且愧,不觉失足落座下,不终事,灭烛去。后先师程文恭公居之,别延僧禅诵,音响遂绝。此宅文恭公殁后,今归沧州李臬使随轩。
译文
前辈吴青纡说:横街有一所宅院,以前说闹鬼,住在里面的大多不得安宁。主人很担忧,请来和尚做佛事超度鬼魂。
夜里放焰口时,忽然灯下出现两个女鬼,向和尚行礼道:“师傅们都是酒肉之徒,念经忏悔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即使放焰口布施食物,也不过是浪费粮食,没有佛法点化,布施的食物鬼也享用不到。烦请师傅转告主人,另请道德高尚的来做佛事,我们才有幸得到超生。”和尚又惭愧又害怕,不觉跌下了座位,佛事还没做完,就熄灭烛火悄悄溜走了。后来,先师程文恭先生住进了这所宅院,另请了一拨和尚念经,鬼魂作祟的事情从此绝迹了。程文恭先生去世后,这所宅院现在归沧州李随轩按察使所有。
表兄安伊在言:县人有与狐女昵者,多以其妇夜合之资,买簪珥脂粉赠狐女。狐女常往来其家,惟此人见之,他人不见也。一日,妇诟其夫曰:“汝财自何来,乃如此之用?”狐女忽暗中应曰:“汝财自何来,乃独责我?”闻者皆绝倒。余谓此自伊在之寓言,然亦足见惟无瑕者可以责人。
赛商鞅者,不欲著其名氏里贯,老诸生也。挈家寓京师。天资刻薄,凡善人善事,必推求其疵颣,故得此名。钱敦堂编修殁,其门生为经纪棺衾,赡恤妻子,事事得所。赛商鞅曰:“世间无如此好人。必欲博古道之名,使要津闻之,易于攀援奔竞耳。”一贫民,母死于路,跪乞钱买棺,形容枯槁,声音酸楚,人竞以钱投之。赛商鞅曰:“此指尸敛财,尸亦未必其母。他人可欺,不能欺我也。”过一旌表节妇坊下,仰视微哂曰:“是家富贵,仆从如云,岂少秦宫、冯子都耶!此事须核,不敢遽言非,亦不敢遽言是也。”平生操论皆类此。人皆畏而避之,无敢延以教读者,竟困顿以殁。殁后,妻孥流落,不可言状。有人于酒筵遇一妓,举止尚有士风,讶其不类倚门者,问之,即其小女也。亦可哀矣。先姚安公曰:“此老生平亦无大过,但务欲其识加人一等,故不觉至是耳。可不戒哉!”
注释
疵颣(lèi):缺点,毛病。
秦宫、冯子都:秦宫,汉代大将军梁冀宠爱的娈童。冯子都,汉代权臣霍光的宠奴。
译文
表兄安伊在说:县里有个人和狐女相好,常常用妻子夜里陪人睡觉挣来的钱,买首饰脂粉赠给狐女。狐女常到他家来,只有这人能看见,别人看不见。有一天,妻子骂丈夫:“你知道钱是怎么来的?这么个用法。”狐女忽然在暗中应声说:“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偏偏责备我?”听到的人都大笑。我认为这是安伊在编的寓言,但也足以说明,只有自己没有污点的人才能责备别人。
有个绰号叫赛商鞅的,不想写出他的姓名籍贯了,是个老秀才。他带着家眷住在京城。他天性刻薄,凡是善心人做的善事,他都要想方设法找出缺点和毛病来,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编修钱敦堂死了,他的门生为他置办棺材、寿衣,抚恤他的妻子,事事都办得周全妥帖。赛商鞅说:“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人。门生不过是想博得个古道热肠的美名,让当权者听到,更容易攀附钻营罢了。”一个穷人的母亲死在路上,穷人跪在地上讨钱买棺材,他面黄肌瘦,声音凄惨,路人竞相投钱给他。赛商鞅说:“这人是借着尸体发财,这具尸体也未必是他的母亲。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走过一个表彰节妇的牌坊,他仰头看着微微嘲弄道:“这是富贵人家,仆从众多,难道会缺秦宫、冯子都那样的人吗!这事必须核查,不敢马上下结论说节妇不贞,也不能马上下结论说节妇贞洁。”他这一生总是这样挑剔人。人们都怕他,躲着他,也没人敢请他教书,他竟然贫困潦倒而死。他死后,妻子儿女流落飘零,凄惨极了。有人在酒宴上看见一个妓女,举止还有些读书人家的风度,觉得她不像是卖淫的妓女,一问,她就是赛商鞅的小女儿。也够悲哀的。先父姚安公说:“这个老先生一生也没什么大过错,只是想显示自己的见识高人一等,一直没有觉醒以至于到了这个地步。能不引以为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