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十 一 · 滦 阳 续 录 三(第9/17页)
董天士先生,前明高士,以画自给,一介不妄取。先高祖厚斋公老友也,厚斋公多与唱和,今载于《花王阁剩稿》者,尚可想见其为人。故老或言其有狐妾,或曰天士孤僻,必无之。
伯祖湛元公曰:“是有之,而别有说也。吾闻诸董空如曰:天士居老屋两楹,终身不娶;亦无仆婢,井臼皆自操。一日晨兴,见衣履之当着者,皆整顿置手下;再视则盥漱俱已陈。天士曰:‘是必有异,其妖将媚我乎?’窗外小语应曰:‘非敢媚公,欲有求于公。难于自献,故作是以待公问也。’天士素有胆,命之入。入辄跪拜,则娟静好女也。问其名,曰:‘温玉。’问何求,曰:‘狐所畏者五:曰凶暴,避其盛气也;曰术士,避其劾治也;曰神灵,避其稽察也;曰有福,避其旺运也;曰有德,避其正气也。然凶暴不恒有,亦究自败。术士与神灵,吾不为非,皆无如我何。有福者运衰亦复玩之;惟有德者则畏而且敬。得自附于有德者,则族党以为荣,其品格即高出侪类上。公虽贫贱,而非义弗取,非礼弗为。倘准奔则为妾之礼,许侍巾栉,三生之幸也;如不见纳,则乞假以虚名,为画一扇,题曰某年月日为姬人温玉作,亦叨公之末光矣。’即出精扇置几上,濡墨调色,拱立以俟。天士笑从之。女自取天士小印印扇上,曰:“此姬人事,不敢劳公也。’再拜而去。次日晨兴,觉足下有物,视之,则温玉。笑而起曰:‘诚不敢以贱体玷公,然非共榻一宵,非亲执媵御之役,则姬人字终为假托。’遂捧衣履侍洗漱讫,再拜曰:‘妾从此逝矣。’瞥然不见,遂不再来。岂明季山人声价最重,此狐女亦移于风气乎?然襟怀散朗,有王夫人林下风,宜天士之不拒也。”
注释
王夫人林下风:指东晋谢道韫。谢道韫,东晋才女,嫁给王羲之的儿子、会稽内史王凝之。南朝宋人刘义庆《世说新语·贤媛》:“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后明代文学家徐渭《跋书卷一》称:“谢道韫,虽是夫人,却有林下风韵,是谓秀中现雅。”之后,“林下风”即用来称颂妇女闲雅飘逸的风采。
译文
董天士先生是明代的高士,以画画为生,来路不正的钱一文不取。他是先高祖厚斋公的老朋友,厚斋公常与他以诗唱和,如今载于《花王阁剩稿》中的诗作,还能想象出他的为人。老人们说他可能有个狐妾,有人说他性情孤僻,一定没有狐妾。
我的伯祖湛元公说:“是有这么回事,但说法不一样。我听董空如说:天士住着两间老屋,终身不娶;也没有仆人婢女侍奉,打水舂米都是亲自做。一天早上起来,看见所有要穿戴的衣服鞋子,都整整齐齐放在手够得着的地方;再一看,连梳洗用具都摆好了。董天士说:‘这必定有怪,难道是妖物想来媚惑我么?’窗外小声应道:‘我不敢媚惑您,是有求于您。因为难以主动献身,所以做了这些事等着先生来问。’董天士胆大,叫她进来。她进来就跪拜,原来是个娟秀娴静的女子。问她叫什么,说:‘温玉。’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说:‘狐狸畏惧五种人:一是凶暴的人,躲避他的盛气;二是术士,躲避他的镇治;三是神灵,躲避他的稽察;四是有福的人,躲避他的旺运;五是有德行的人,躲避他的正气。不过凶暴的人不常有,而且这种人也往往自取败亡。术士和神灵,我不做坏事,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有福的人运气衰竭,也只能玩玩而已了;唯独对有德行的人,我们怕他又敬他。如果哪个能够依附于有德行的人,那么本族同党都会引以为荣,它的品位也就高出于同类之上。先生虽然贫贱,不义之财分文不取,违礼的事一点儿不做。假如允许我私奔到您这里作为一个妾向您行礼,允许我侍奉您,就是我三生有幸了;如果您不接纳我,那么请求借这个虚名,替我画一个扇面,题上某年某月某日为侍姬温玉作,那么也能沾一点点儿先生的光。’随即拿出一把精致的扇子放在几案上,研了墨调好色,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等着。董天士笑着答应了。温玉自己拿来董天士的小印盖在扇子上,说:‘这是侍姬的事,不敢有劳先生。’又拜了两拜离去了。第二天早上,董天士醒来,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一看,却是温玉。她笑着起来说:‘我实在不敢以我的贱体玷污您,但是如果不在一张床上睡一夜,不是真的做一回侍姬应该做的事,那么侍姬这个名字终究是虚的。’接着她捧来衣服伺候董天士穿衣梳洗完毕,之后又拜了两拜道:‘妾从此走了。’眨眼间就不见了,后来也没有再来过。明末遗民隐居者声价最高,莫非这个狐女也受到这种风气的影响吗?然而,她的胸怀爽朗、洒脱,颇有王夫人谢道韫的闲雅、超逸风度,怪不得董天士没有拒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