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3页)
——几天前听到这种话,今天又听蓼科一番表白,清显心里一派晴朗,充满新的一年的吉兆。他忘记了每晚阴森的梦境,倾力于光明的白昼的理想和希望。于是,他不自量力,一心想光明磊落地大干一场,驱散身边的暗影和烦恼,使人人都幸福起来。乐善好施犹如操作精密机器,需要有熟练的技术。清显这时候,出乎寻常的轻率。
但是,把饭沼叫到自己房间来,不仅是出于一种善意,即想看到饭沼明朗的面孔,以便驱走身边的暗影。
几分醉意助长了清显轻率的举动。此外,他一方面看到蓼科这位老女仆一副道貌岸然、彬彬有礼的样子;一方面又觉得她像持续几千年旧时代青楼里的老鸨,那一丝丝皱纹中镶嵌着凝聚官能刺激的风情,这种风情暗暗默许了他的放纵。
“学习的事,饭沼什么都教过我了。”清显有意对蓼科说,“但饭沼没有教我的还有很多很多。其实,饭沼不懂的东西有的是。所以在这一点上,蓼科今后必须多教教饭沼才是。”
“瞧您说到哪儿去了,少爷。”蓼科殷勤地接过话头,“这位已经是大学生了,我这个没有什么学问的人,这种事儿哪敢……”
“所以,我刚才的话没有让你教他做学问的意思。”
“别拿我这个老太婆寻开心啦。”
他们两个谈话时,始终没有理睬饭沼,清显没有让他坐,一直站在那儿,眼睛望着窗外的湖水。天气阴霾,湖心岛一带寒鸭戏水,顶端浓绿的松树,葱茏茂密,岛上覆盖着枯草,俨如披着一件蓑衣。
听到清显一声吩咐,饭沼这时才挨着小椅子边缘坐下来。他怀疑,清显是否真的一直注意到他。看来,清显一定是想在蓼科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威严。清显这种新的心理动机,使饭沼很是高兴。
“我说饭沼啊,刚才蓼科提到女佣中都在风言风语谈论一件事……”
“哦,少爷,那事儿……”蓼科连忙摆手制止,可是来不及了。
“说你每天早晨去‘拜宫’是有另外目的的。”
“什么另外目的?”
饭沼满脸紧张,放在膝盖的拳头也颤动起来。
“不必再说啦,少爷。”
老女仆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像个歪倒的陶瓷人儿。她似乎从内心里感到困惑,睁着双眼皮开得略显过分的眼睛,目光淡薄而锐利,快乐的心情浸染着松弛的嘴唇,嘴里镶着一口不太整齐的假牙。
“拜宫的道路透过主楼后面,那里面临一排女佣宿舍的格子窗户。你走过那里,每天都能和美祢见面。前天,你从窗棂里塞进一封给美祢的情书,是不是?”
没等清显把话说完,饭沼立即站起身来。他面色苍白,看得出,是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感情,脸上细微的筋肉凸显出来。他那一直像个影子似的面孔孕育着阴沉的火花,眼看就要炸裂了。清显高兴地望着他,清显完全了解饭沼的痛苦,清显把那张丑陋的脸孔当成幸福的脸孔。
“今天……我就辞职。”
饭沼说罢,抬腿就想走开,蓼科一跃而起,一把将他拽住了。这使清显甚感惊讶。平素总是拿腔作态的蓼科,一瞬之间,动作像豹子一样灵活。
“你不能离开这里。你如果走了,我又该怎么办呢?要是因为我的多嘴多舌,人家的学仆被解雇了,那我也得辞掉四十年的工作离开绫仓家。可怜可怜我吧,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明白吗?年轻人考虑问题太简单,那可要吃亏的。但这也是年轻人的好处,真是没法子啊!”
蓼科对饭沼做了一番删繁就简、颇得要领的说服工作,她一边拉着饭沼的衣袖,一边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
这套办法蓼科这辈子用过几十遍了,早已轻车熟路。她深知只有在这个时候,自己才是世界上最需要的人。她可以不动声色地从内里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她有这个自信。她总是出现于这样的一些场合:重要的典礼正在进行,不巧身上的和服绽开了线;不该忘记的讲话稿丢失了等等。她的自信来自于能洞悉奇妙的突发事件。在她眼里,这些平时很少出现的事态反而是常态。她的机敏的补救手法里,包含着自己对于不测事件所付出的代价。这位遇事不慌的女子,她认为这个世界没有绝对安全的东西,即便是万里无云的蓝天,也会突然闪过一梭燕影,倏忽划破晴空。
而且,蓼科的补救工作灵敏、坚实,无懈可击。
饭沼事后时时在思忖,瞬间的踌躇,有时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后半生。这一瞬间,大体好比一张白纸锐利的折痕,踌躇将人永远包裹起来,原来纸的正面变成了反面,再也不能回到正面上去了。
饭沼在清显书斋门口被蓼科拦住的时候,不由犯了踌躇,这下子全完了。他那年轻的心里,犹如游鱼在浪尖上时时闪现脊背,各种疑问一起涌来:美祢会把情书笑着展示给大家看吗?或者无意中被人家发现,从而使美祢陷入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