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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喧闹起来,原来是被告到场了。被告身穿蓝色囚衣,跟着法警走向被告席,旁听的人争着看那人长什么模样儿。本多透过人群的缝隙,隐约看到一个小小的白胖的面颊和深陷的酒窝。不久,他又发现被告似乎是个女囚,梳着高高的发髻,浑圆的肩膀团缩在一起,没有任何紧张感。
律师出庭了,只等着审判官和检察官到来了。
“就是她,少爷,没想到这个女子会杀人,都说人不可貌相,果不其然。”
学仆在本多耳边嘀咕着。
——审判正式开庭,先由审判长向被告问清姓名、住所、年龄、籍贯等。场内鸦雀无声,似乎只能听到书记员沙沙沙纸上走笔的声音。
“东京市日本桥区浜町二丁目五番地,平民增田登美。”
被告起立,流利地回答,但声音很低,听不清楚。旁听的人一律向前探着身子,用手兜着耳朵,唯恐漏掉每一句关键的提问。被告有问必答,但是问到年龄时,不知道有意无意,稍微迟疑了一下,在辩护律师的催促下,才醒悟过来:
“三十一岁。”
她朗声答道。此时,她蓦地回头望了望律师,脸上飘着散乱的鬓发,一双眼睛清炯有神。
站在那里的身个儿小巧的女人,在众人眼里犹如一只半透明的蚕,即将吐出意想不到的复杂的罪恶的细丝。她那轻微摆动着的身子,使人联想到囚衣腋下润湿的汗珠儿,因不安的心跳而一时晃动乳头的乳房,以及对任何事情都麻木不觉、稍显冷艳而丰实的肥臀。她的肉体由此放散出无数罪恶的细丝,最后被罪恶的茧子紧紧封裹。肉体和罪恶竟然有着如此完美的照应……这正是世上的人们所寻求的,一旦沉迷于这种热烈的梦魇,平时人们所激发起来的一切爱情和欲望,都将化作罪恶的成因与结果。不论是瘦削的女子还是丰腴的女子,她们的身姿就是罪恶的形态,包括她的乳房表面渗出的想象的汗水……眼下,她的肉体已经成为无害的想象力的媒介,旁听的人们逐一认可了她肉体的罪恶,从而沉浸于喜悦之中。
年轻的本多自然也觉察到旁听者们的这种想象,但洁身自好的他拒绝自己的想象同他们混为一体,只是专心倾听被告对审判官讯问的陈述,逐渐向案件的核心迈进。
女子的陈述过于冗长,说话颠三倒四,但事情很清楚,这桩人命案皆因一连串主动而热情的行动,最后走火入魔导致成为一出悲剧。
“被告是什么时候开始和土方松吉同居的?”
“那是……去年,这我不会忘记,是六月五日。”
“这我不会忘记”一句话,使旁听席上腾起一阵笑声。法官叫大家肃静。
增田登美本是一家餐馆的女招待,和厨师土方松吉相好。土方新近死了老婆,单身一人,增田为了照顾他,从去年起开始同居。但是土方不愿和她正式办理结婚手续,两人同居之后,他越来越热衷于嫖女人。去年岁末,竟然向同一条浜街上岸本餐馆的女侍大量花钱。这位名叫阿秀的女侍,芳龄二十,善于迷惑男人的心,弄得松吉经常整夜不得回家。今年开春,登美找到阿秀,恳求阿秀把男人还给她,阿秀嗤之以鼻,登美一怒之下,就把阿秀给杀了。
这本来是一桩市井里巷常见的三角关系的案子,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但随着法庭调查的深入,一些凭现象很难预测的众多细节性真实,逐渐显露出蛛丝马迹。
这女子有个八岁的私生子,过去寄养在一个乡下亲戚家里,后来接回东京来让孩子受义务教育。登美决意要和松吉一起过日子,这个有了孩子的母亲,竟然稀里糊涂被拖上了杀人之路。
被告开始陈述当天夜晚杀人的经过:
“说起来,当时要是阿秀不在就好了,也不会有这种事儿了。我到岸本餐馆去找她,她要是感冒躺着不出去也就好了。
“使用的凶器是一把片鱼刀,松吉有着手艺人的气质,自己保有几把用得很顺手的菜刀,他说:‘对于我来说,这可是武士的刀子啊!’老婆孩子决不许碰一下,自己研磨自己保管。自从同阿秀有了关系之后,怕我吃醋会出意外,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他那般提防着我,我有点恼火,有一次跟他开玩笑,吓唬他说:‘不用菜刀,别的刀子有的是。’松吉长期不回家里之后,一天我打扫橱柜,意外地发现包着菜刀的小包,惊奇地看到菜刀上生了锈。由此可知,松吉迷恋阿秀到了什么程度。我手捧着菜刀浑身颤栗,这时,孩子正好放学回家,于是很快平静一下心情,想送到磨刀店去研磨一下,这样松吉想必会非常高兴吧?也是我做妻子的一份心意。我把刀包好正要出门,孩子问我:‘妈到哪儿去?’我说有事儿出去一下,乖孩子好好看家。孩子却说:‘妈不用回来了,我要回到家乡上学去。’孩子的话使我好生奇怪,问明缘由,才知道附近的孩子都嘲笑他,说你妈被你爸给甩了。这肯定是同学从家长们嘴里听来的。孩子觉得与其跟着遭人耻笑的母亲,还不如回到乡下养父母身边更好。我一时气不过,打了孩子,扔下啼哭的孩子跑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