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第3/3页)
此时,登美说道,自己心里已经没有阿秀,脑子里只盼着早点儿去磨刀。
磨刀店忙着做预约的活儿,在登美的再三催促下,等了一个小时才好容易轮上她。走出磨刀店,她已经不打算回家,懵懵懂懂地向岸本餐馆走去。
阿秀因为随便旷工到处游玩,这天过午才回来,老板娘刚刚数落了她一顿,这事关系着松吉,阿秀哭着道歉,事情才算完结。不巧,登美赶来,说有事找她,叫她出去一下,谁知这回阿秀倒爽快地答应了。
阿秀此时已经新换了衣裳准备应客了,她脚蹬木屐,摆出一副高级艺妓的派头,懒洋洋地边走边轻浮地说道:
“我刚才跟老板娘说了,今后再也不和男人来往啦。”
登美心中不由泛起一阵喜悦,随后阿秀又大声笑着,像是要立即推翻自己的诺言:
“只怕我三天也熬不下去哩!”
登美极力控制自己,她把阿秀带到浜町河岸上一家寿司店,说要请她好好吃一顿;又像个大姐姐似的,费尽心机想和她谈谈。阿秀一直冷笑着沉默不语,登美带着几分醉意,半是做戏地低下头来恳求她,而阿秀却不理不睬。过了一个小时,门外黑了下来,阿秀说再待下去又要挨老板娘的臭骂了,于是站起身要回去。
其后,登美记不清两人是如何走到浜町河岸晦暗的空地上的。也许阿秀想回去,登美硬是留住了她,不知不觉走到那里了。虽说这样,登美也不是一开始就对阿秀怀有杀机才把她带去的。
两人争执了几句后,阿秀望着河面上迷离的霞光,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
“说千说万都没有用,正因为你这样死乞白赖,所以才遭到阿松的嫌弃!”
这句话是关键,登美陈述道。她对当时自己的心情做了如下的说明:
“……听到她这句话,我火冒三丈,可不,我该怎么说呢?就像一个黑暗中的婴孩儿,一心想得到什么,或者痛苦得受不了,可又说不出口,只是大声哭叫,乱蹬乱踹。我当时就是这样,手脚乱动,不知怎的,就把包袱解开了,握紧菜刀胡乱挥舞着,黑暗之中,阿秀的身子撞在刀口了。我只能这么说,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听了这个故事,包括本多在内的所有旁听人,都鲜明地看到一个婴儿在暗夜中手舞足蹈的幻影。
增田登美说到这里,两手捂住脸哭泣起来,囚衣内的双肩在抖动,从背后看过去,她那丰腴的肉体反而赢得人们的怜惜。旁听席上的空气,开始时明显的好奇心逐渐发生了微妙的转化。
淅淅沥沥的雨水淋在窗户上,一片银白,使场内弥漫着一层沉痛的光亮。仿佛站在场中央的增田登美,代表着那些生存、呼吸、悲叹和呻吟着的人们的全部感情。只有她才有资格享有这种感情的权利。起先,人们只注视着这位三十岁小个子女人丰腴而汗湿的肉体;如今,人们凝神屏气,看着一个为情所苦的女子,犹如注视着一只厨师加工过的活虾。
她的全身无不暴露在人们的视线里,躲开人们耳目所犯的罪行,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借助她的身子现出了原形,显示出比起善意和德行更加明晰的罪恶的特质。舞台上的女演员只给观众看到自己想暴露的部分,而增田登美比起女演员来,没有一处不置于众人的视线之中。这就等于说,既然整个世界都是观众的世界,那么一切都可以让人们直视无碍。站在她那一边的律师给她的援助太微弱了,小小的登美,没有女子常用的花梳和金钗,没有任何珠宝,没有华丽的衣衫,她只是个犯人,一个十足的女子。
“要是日本建立陪审制度,弄不好会判她无罪,因为谁也敌不过这个伶牙俐齿的女子啊!”
学仆又对繁邦小声说。
繁邦心想,人的热情一旦循着一定的规律而动,谁也阻挡不住,而现代法律则是以人的理性和良心为前提的,所以决不可能接受这种理论。
繁邦又想,开始来旁听时认为这种审判和自己无缘,眼下又觉得并非如此,不过他发现,面前的增田登美喷薄而出的炽热的岩浆般的情思,自己到底是无法与之相容的。
雨还在下着,天空已经发亮,一部分云层裂开了,连绵不停的雨丝伴着阳光洒满大地。玻璃窗上的雨珠,蓦然闪现着光辉,如梦如幻。
本多希望自己的理性永远成为那灿烂的光亮,但他难于舍弃为热烈的黑暗所吸引的心性。然而,这热烈的黑暗只是一种魅惑,不是任何别的东西,是确确实实的魅惑。清显也是魅惑。而且,这种从根本上摇撼生命的魅惑,实际并非属于生命,而是关联着命运。
本多原来打算规劝清显,如今他想等一等,看看情况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