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4/30页)

“摩腾附近,一家急救医院。”

一家急救医院,那是一个被征用的地方,收治的往往是战地转运医院的重症病人。那儿有太多的禁区。在那儿,有些事既不能说,也不能问。姐妹俩互相对视着。尽管塞西莉娅头发凌乱,就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但是,她比布里奥妮记忆中的她更加妩媚动人。人人都说那张长长的马脸看起来总是怪模怪样,易受伤害,甚至在耀眼灯光的映照下亦然。此刻丰满紫色的嘴唇弯成一条弧形曲线,使这张脸庞看上去性感无比。也许是因为疲劳或悲伤的缘故,眼睛显得又黑又大。鼻子长长而别致,鼻孔呈喇叭形优雅地展开,这张脸仿佛戴了面具,精雕细刻,宁静安谧。这是一张很难读懂的脸。姐姐的脸上增添了布里奥妮的惶恐不安,使她感到手足无措。五年没见,她几乎不认识她了。布里奥妮此时对一切都没有把握,她绞尽脑汁寻找一个中性的话题,可无论提起什么,都无可避免地引向敏感的话题——这些话题她无论如何总是得面对的。在这难挨的沉默中,她再也无法忍受四目相对,终于开口了:

“老头那儿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没消息。”她平淡的语调表明,即使知道,她也不想回答。

“你呢?”

“一两个星期以前我收到过一张潦草的字条。”

“那好啊。”

这个话题,到这儿就讲不下去了。一阵沉默后,布里奥妮又问道:

“家里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我跟家里没有联系。你呢?”

“她不时写信来。”

“她有什么消息吗?布里奥妮?”

当她的名字被提起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带有了讽刺的味道;她迫使自己回想时,有一种感觉,为了姐姐的缘故,她已成一个背叛者。

“他们收留了逃难者,贝蒂恨他们。公园已耕耘成了玉米地。”她拖声拖调地说道。站在那儿列举这些细枝末节,感觉简直是太无聊了。

可是塞西莉娅冷冷地说:“还有什么?你继续讲。”

“呃,村子里大多数的小伙子都加入了东萨里前线团,只有……”

“只有丹尼·哈德曼除外。是的,这些我都知道。”她强颜欢笑道,等着布里奥妮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邮局附近建了一间房子,占用了所有的旧栏杆。埃尔米奥娜姨妈现住在尼斯。噢,对了,贝蒂打破了克莱姆叔叔的花瓶。”

一听到这里,塞西莉娅的冷漠顿时烟消云散了。她松开交叉的双臂,用一只手托着脸颊。

“打破了?”

“她把它掉在一个台阶上了。”

“你是说碎成一片一片了吗?”

“是的。”

塞西莉娅想了一会,最后说道:“这太糟糕了。”

“是的。”布里奥妮说道,“可怜的克莱姆叔叔。”至少她姐姐现在已不再揶揄了。询问继续着。

“他们还保存着碎片吗?”

“不清楚。艾米莉说,老头儿向贝蒂吼叫来着。”

门突然打开了,房东太太站在布里奥妮面前,由于站得很近,她甚至可以闻到她呼吸中散发出来的胡椒薄荷的味道。她指了指前门。“这不是火车站,小姐。你怎么进来,怎么出去。”

塞西莉娅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睡袍的丝质腰带,懒洋洋地说:“这是我妹妹,布里奥妮。贾维斯太太,当你和她说话时,请注意你的态度。”

“在我自己的家,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贾维斯太太说道。她转身对布里奥妮说:“如果你要留下,那就留下。要不现在就离开,并随手关好门。”

布里奥妮望着姐姐,猜测她不可能让她现在就走。贾维斯太太无意间已成了她的同盟。

塞西莉娅旁若无人地说:“不要介意房东太太,我周末就离开了。关上门,走,上楼去。”

在贾维斯太太的注视下,布里奥妮跟随着姐姐上了楼。

“至于你,莫克小姐。”房东太太向上喊道。塞西莉娅很快转身,立马打断了她。“够了,贾维斯太太。你说的够多了。”

这个声调布里奥妮是认得的。这种夜莺般纯洁的声音,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难缠的病人和泪水汪汪的学生的。需要多年的磨炼才能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呢。塞西莉娅无疑已经成了病房护士了。

塞西莉娅站在一楼的平台上。就在她正要打开房门时,她望了布里奥妮一眼,这冷冷的眼神使她知道,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未能缓和。从半开的浴室门中,飘来一阵湿湿的香气和空洞的滴水声,想必刚才塞西莉娅正准备洗澡。她把布里奥妮引进房内。最讲究整洁的病房护士在自己的房间都有另外一副景象,她们仿佛生活在人工养蚝场。看到塞西莉娅房间里一片零乱,她不会感到惊奇。她以前就是这样乱糟糟的。不过,这儿给她留下的印象是塞西莉娅的生活简单而寂寞。一个不大的房间被分成了几个部分,窄窄的一溜用作厨房。隔壁也许是卧室。墙纸图案像是男孩睡衣上垂直的灰色条纹。这更给人一种被禁锢的感觉。油毡是楼下用剩的边角料,形状不规则,一些地方露出了灰色的地板。整个房间只有一个窗子,窗下面有一个带一只水龙头的水池和一个单炉煤气灶。靠墙有一张桌子,人很难挤过去。桌子上面铺着一块黄色条纹的桌布,桌布上面放着一瓶蓝色的花(也许是蓝铃花)和一个装得满满的烟灰缸。桌子上面还放着一叠书,书堆的最下面是《格雷解剖学》和《莎士比亚选集》。它们上面的几本书脊面薄薄的,作者名字都是镀了金银的,不过全已褪色了。她看到是豪斯曼和克雷布的著作。书的上面放着两瓶啤酒。离窗户最远处的角落里有一扇通向卧室的门,门上钉着一幅北欧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