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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来看母亲的失踪和死亡,能够推测和确认的事情经过是:9月12日(帮助回忆的向梅医生说,这个日期是准确的,那天是她的结婚纪念日)傍晚,母亲胃有些不舒服。母亲腿不灵便,所以只能坐三轮车去龙沙医院。从母亲住处到龙沙医院有三条路,母亲走其中任何一条路,都必须经过张一、张二或张四家。没有谁看到母亲从门前经过。急诊室的向梅医生一开始对母亲的病情就很警惕。她问母亲,你的儿女呢?令张氏兄弟和所有参与回忆者费解的是,从一开始母亲就隐瞒她的真实身份。母亲对向梅说,我没有子女,也没有任何亲戚,我从北方来,路过龙沙镇的。母亲是北方人,可她五十年前就嫁到南方来了。向梅说:“她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不可能怀疑她的话。”向梅回忆时把这句话重复了几遍。母亲下楼去做CT的时候,向梅给CT室打了电话,说报告不好就不要给老太看。但是写有晚期癌症明确诊断的CT报告还是由母亲亲手交给向梅的。向梅立刻安排母亲住院。母亲以假冒的姓名、年龄、住址在龙沙医院第七病区十一床住了下来。住院部的赵阿姨曾细心地跟母亲要身份证。母亲说,水淹过来,命都保不住了,钱都不要了,还要什么身份证。提起十一床,第七病区的医生护士都有些激动。“坚强,幽默,平静。”所有的医生护士都这样评价母亲。母亲在第七病区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十四天。母亲用纯正的北方口音编造的北方发大水的故事,医生护士们至今记忆犹新。母亲惊人的平静、对死亡的坦然、对疼痛的抵抗以及对医疗费、护理费、火化费、随身物品处理等滴水不漏的周到安排使得这里的医生护士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个幽默、平静的老太,就住在龙沙镇,在龙沙街还住着她的四个儿子、四个儿媳妇和四个孙子。9月16日下午(住院第二天)母亲回了一趟家,这个日期也是可以确认的。那天下午邻居王阿姨的儿媳妇赵慧兰看到了母亲,还跟母亲拉了几句家常。赵慧兰说,日期不会错,那天我来月经,我的月经从来都很准的。9月26日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母亲显然要跟帮她吸痰的护士说什么,护士最终没能听清母亲发出的声音。负责填写死亡记录的吴医生在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后,看了一眼带日历的手表:1999年9月26日下午6点。两位给母亲注射过杜冷丁的护士把母亲推到了太平间。火化需要死亡证明。派出所的同志费尽周折,终于打通了母亲假冒住址的当地派出所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同志说,我现在是在屋顶上跟你说话,人都跑光了,村庄都没有了,怎么去查户口呢?母亲的遗体是由医院带拖箱的三轮卡拉到火葬场去的。问到骨灰、骨灰盒,火葬场的同志说,丢了,那是我们工作失误。可你们当时为什么不派人在火化炉出灰口等呢?

仪 式

天没亮,父亲就从乡下打来电话,告诉我母亲死了。父亲问我能不能今天就结婚。我说大概不行,我跟向梅谈了还不到半年,还没有正式谈过结婚的事,何况在这个时候,时间又这么急。父亲说,这是你妈的遗嘱,你也应该尽一回孝心了。你妈也是为你着想。你不趁这时候结婚,你三年之后才可以结婚。三年之后你多大了?你跟人家说一下,请她帮个忙,很简单,只做个仪式。我答应父亲去做向梅的工作,成与不成都回个电话。

我到向梅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听我说明来意,向梅哭了。后来向梅的母亲也哭了。向梅的父亲穿着囚服一样的睡衣双手反剪在背后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很显然,他们是为难的。他们当然不愿意向梅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跟我结婚。但是这个时候不跟我结婚,要到三年之后才能结婚。何况向梅跟我早已同居了。我说:“我不为难你们,事情就是这样。这是我母亲的遗嘱,我做儿子的不能不尽孝心。我母亲人很好,从不对别人提要求,所以我想请你们帮个忙。”向梅和她的母亲还是哭。向梅的父亲突然提高嗓门说:“你们不要光是哭,人家小张在等你们回话。”他转身问向梅想不想嫁给我,向梅点点头,放声大哭。她父亲说:“你既然肯定要嫁给他,就应该跟人家回去尽这个孝心。我们城里不这么做,但你既然想嫁给人家,就应该按人家的规矩办。”向梅拿了一身换洗衣服和一支口红,就跟我走了。

在车站,我给父亲打了电话。听声音父亲很高兴,他让我顺便从车站带一挂一万响的鞭炮回去。我们乘的是上午九点钟的公共汽车。省城离乡下两百多公里,我们要坐七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我对向梅说,感谢你帮了我这个忙,让我尽了孝心,这样对谁都有交代。我说,如果你不答应,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向梅搂着我说她怕。我问她怕什么。她说不知道。我说你见了我妈就知道了,她一点都不让人怕。我估摸她一定是怕在死人身边举行婚礼。我告诉她,仪式很简单,我见过,我们那儿这种情况下结婚的很多。我说在病人没死前结婚,叫冲喜。人死后结婚,那叫孝里冲。向梅双手冰凉冰凉的,身上却滚烫滚烫的。我紧紧搂着向梅,想,世界上的事真是说不清,如果不是我妈死,我和向梅也许不会成为夫妻。我安慰向梅说,三年之后,我带你去新马泰遛一圈,算是补办婚礼。我一再叮嘱她,你马上就是张家的儿媳了,言谈举止都要入乡随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