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二章(第2/7页)
在县里演完歌舞节目,乌尔汗她们坐着铺着厚厚的干草和地毯的六根棍轻便马车回家。过去,她只见过苏里坦、马木提这样的大财主坐这样高贵的马车。马车经过伊宁市的大街,跑得飞快,白杨、房屋、街灯、商铺、行人和明渠的流水迅速地从两旁掠过,马蹄声踢踢踏踏,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叮咚咚,女孩子们笑成一团,唧唧咯咯。她完全没有想到,世界能这样完美,生活能这样甘甜,青春能这样迷彩,现实能这样梦幻一样地跳荡。
乌尔汗觉得美满,地主已经打倒,杜鲁门等各种坏人也踩在了脚下,说是中苏朝人民从胜利走向胜利,而美蒋李承晚(朝鲜战争时韩国领导人)一步步灭亡。共产党就是为了消灭坏人才来到这里的,共产党不论与谁人斗争都是必胜无疑。今后的生活,不正像在美不胜收的大街上飞驰的轻便马车吗?前进、笑声、光影、泪花缭乱……
可惜,这种轻松的幸福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毛主席说了,小农经济是没有前途的,果然,乌尔汗一家的日子又逐渐窘迫。母亲念叨着:“女儿大了,衣服已经遮不住身体。”“大了,再不能光着腿,咱们得给她买双长筒袜子。”“难道十八岁的姑娘能没有一条花头巾吗?”“是的,我们没有,我们没有钱,”父亲叹着气,“可怜的乌尔克孜“克孜”一般称未婚少女,“汗”则是称已婚妇女。!”然后,父母差不多同时说:“还是快把女儿嫁出去吧,找个能够给她买得起头巾和长筒袜子的人家。父母没有做到的事情,让她未来的丈夫去做吧,多么惭愧……”
于是,乌尔汗结了婚,丈夫伊萨木冬,比她大十三岁。
伊萨木冬是一个上中农的儿子,前一个妻子患伤寒死了。说实在的,头几年,伊萨木冬对妻子乌尔汗是真不错,头巾、长筒袜子、皮靴、连衣裙一直到耳环和戒指都陆陆续续地买来了;所有的重体力活,农用的活不要说了,就是挑水、砍柴、卸煤伊萨木冬也都包下了。他确实爱上了这个长圆脸、淡眉毛、鼻子尖尖的孩子般胆怯和驯顺的妻子。
初到伊萨木冬家,乌尔汗常常觉得闲散得难受。地扫了又扫,窗子擦了又擦,碟碗摆了又摆。天黑前一个小时,炉灶上的铁锅里汤就烧开了。乌尔汗站在门口等候伊萨木冬从田里归来。一见伊萨木冬的人影就兴冲冲地跑回屋里,往已经熬干了几次又添了几次水的滚沸的汤锅里下面条。伊萨木冬又不让乌尔汗参加什么学习、会议,“我去就行了,外面的事情你不用管”,“有我你就能吃好,穿好,不用操心”。他说。乌尔汗每天晚上铺好了被褥等候伊萨木冬回来,有时候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但是,等伊萨木冬回来,在她的身边发出鼾声以后,她常睁着眼望着低矮的屋顶上的苇席和椽子。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当前的“舒服”的生活还是往日的艰难劳碌忙活的生活更可珍惜。
没有多久,她参加到那些年龄比她大得多的,家境较好的已婚妇女的行列中去了。换上新衣出席这一家孩子的满四旬相当于汉族的给孩子过满月,在满四十天时进行,称为摇床喜。,出席那一家的婚礼。长时间地坐在餐单周围,没完没了地喝茶,没结没完地评论着买买提家媳妇拉的面条常常断掉,赛买提家媳妇蒸包子的时候鼻涕落到馅里。
一年之后她怀了孩子,落地三天死于肺炎。接着又两次怀了孩子都不足月流了产。二十刚过的乌尔汗的眼角上已经明显地刻上了纹路,两腮也有点下垂。直到一九五六年,正是合作化的高潮的时刻,她平安地生下了第四个、也是第一个儿子波拉提江。她中夜自省,觉得是前一段的过多的家长里短的闲话加过分闲散的生活给她招来了击打的鬼眼眼打了,犹言“遭遇了邪祟”。,三次怀胎都没有保住。如今,她的心只在波拉提江身上,不再东家串西家坐。她从早到晚围着儿子转,甚至没有时间梳理和妆饰她那柔长的头发。
伊萨木冬加入合作社并没有经过太大的麻烦。虽然按照一般规律,上中农总要在社会主义化的过程中多方作难。他有些文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喜欢结交“知识分子”。他从区、乡干部那里听到过许多道理,明白合作化是大势所趋,他必须接受社会主义,他当然不是社会主义的对手。他成了中农当中拥护社会主义道路的代表人物,他被选为高级社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他不是正式的社干部,但他常常帮助记工、算账、采购、办事。他注意礼节,讲究情面,凡是托他办事的人不管办得到办不到他决不当面驳回,所以,他也很有人缘。后来,他当了队里的保管员,他的地位和威信又前进了一步,成了队上的掌握实权的头面人物之一。这样的头面人物总是受尊敬的,走到谁家的门口都会受到主人的热情邀请,进了谁家的房门都会被让到首席上座。端上奶茶来,他面前的一碗奶皮子最厚,挑上面条来,他面前的一碗肉块最多。一些年龄比他大的人也讨好地称他作“伊萨木冬哥”。他尝到了当干部的甜头,感到组织起来以后他仍然是富裕优越,高高在上。既然跑一趟供销社,在仓库转一转也可以记上一天的工分,那何必在大日头底下下地呢?既然经常有人请自己去吃抓饭、抓肉,还有喝酒、弹弦子,那又何必非回家吃乌尔汗在看孩子之余草草做成的那几样单调的饭食呢?既然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赐给别人一些好处——领粮食的时候挑饱满、干燥、洁净的籽粒,秤打得高一些;卸煤的时候挑块多,末子少的一车;拉麦草的时候装得又高又实等等;那么他又为什么不能视若当然地笑纳别人的奉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