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二章(第3/6页)
他变得愤懑不平。他恨一切人,恨县长,恨副州长,恨密友们,也恨古海丽巴侬。他更恨那个告他状的汉族干部。一切灾难就是这些汉族干部带来的,如果他们不带来什么社会主义,如果听凭他和那位牧工比本事,比手段……那人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于是,这位羞于承认自己是维吾尔人的先生,渐渐变成了维吾尔民族传统的维护者,成了维吾尔民族的代表。一九五六年和一九五七年,他在一切场合抨击党的民族政策、干部政策和农业合作化政策,用各种恶毒的语言挑拨维吾尔族人民与汉族人民的团结。结果,他又错估了形势,党的领导并没有垮台,而是他自己受了三天批判。
麦素木灰溜溜了。他的黄白扁平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虽然眉头深蹙,却见人就显出一种谦卑的微笑。旧日的密友们已不再登门,没有孩子的家庭像坟墓一样沉寂。有一天在收割后的麦田里,他看见一株孤零零的阿克提干(白刺草),他流泪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命运,孤独,枯萎,即将死亡,然而浑身仍然布满了狠毒的刺……
这天夜晚,一贯怕老婆的他为了一句话不中听把古海丽巴侬打了个半死。他步行来到伊宁市,天亮以后,他跑到酒铺买了一公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将近一半顺着嘴角、下巴、脖子流到了前襟、胸腹以至裤子里。天晕地转的他走到街上,看到迎面过来一个穿干部服的人,他冲上去伸拳要打,自己却咕咚一声像一只空口袋一样地瘫伏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麦素木醒来了,蓝色的天花板,猩红色的壁毯,雕花的木窗和木门,挑花的长窗帘。这是什么地方?他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劲。门响了,麦素木转目一看,浑身血液都冻结了。进来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跛子,脖子上长满了黑毛,背后跟着一条黑狗。跛子看了他一眼,问道:
“您醒过来了吗?”
他想回答,却出不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随着跛子进来一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年轻人唇上刚长出了不多的黄胡须,面带微笑,他叫道:
“您的情况怎样?麦素木哥。”
他大吃一惊:“您……认识我?”
“也可以说早就认识了。阿克萨卡勒(老爷子)早就把您的情况告诉了我。”
“老爷子?哪个老爷子?老爷子是谁?”
年轻人继续微笑着,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是老爷子把您救到了这里。他让我告诉您,您不该这样。您是维吾尔人的精华和希望。老爷子还让我给您讲一个故事。一个国王指一指自己的脸,又指一指自己的头。许多大臣因为不理解国王的意思而被送上了绞架。一个秃癞子走到了国王面前,国王指自己的脸,秃子指自己的喉咙。国王指自己的头,秃子指吐出来的舌头,于是秃子当了宰相。您听说过吗?您明白吗?”
这个故事麦素木依稀有一点印象,他想了想,说:“是不是说,喉头维吾尔语中,把贪污和不正当的消费都称为“吃”,因此喉头在这里,象征贪欲。使人丢脸,而舌头使人掉头?”
“看,您是多么的明哲,老爷子还让我告诉您,不要灰心,不要失望,来日方长,您会得到照顾和保护的。必要时,您还得牺牲几个您后一个时期的密友……”年轻人不回答麦素木的问话,只管说自己的,“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吃点东西,然后,您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以后,再也不用到这个地方来,也不用找我们。有什么事,我会去看望您,您不会不欢迎吧?”
“当然欢迎了”,麦素木被搅得昏头昏脑,“但是您至少应该告诉我,该怎样称呼您?”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叫赖提甫。”
……麦素木回到了自己的身份。按照赖提甫传达的“老爷子”的指导,他振作起了精神。他用夸张的语言、激烈的态度和过分的热情,用鼻涕、眼泪、长叹检讨了自己的错误。与此同时,他主动地、无情地、深文周纳地解剖分析了他的两个密友。在批判这两个人的时候,“义愤”使他满面通红,声带颤抖。他把自己的一切错误的根源说成是这两个人,似乎他本来是一个纯洁的天使、一个贞洁的处子,一切灾难都生于这两个魔鬼的诱惑。他痛心,他后悔,他捶胸呼号,仇恨的怒火使他几乎晕厥。果然,这一切都奏效了,工作组宣布他是转变得好的典型。那两个家伙受了处分,而麦素木,照旧是党员科长。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又半年过去了,始终没有赖提甫和老爷子的音信。老爷子是谁?他怎么那么了解他又能帮助他?他始终找不出个端倪。也许是对面清真寺里住的那个长者?但那人已经耳目昏聩,口齿不清。也许是县中学的一个德高望重的校长?他试探了几次,校长的每一句话都符合报纸社论的精神。怪事!莫非他是天上的精灵?是立在他左肩上的仙子?是的,前面已经提到:维吾尔人认为,每个人左肩上有一个仙子,专门搜集此人的德行,右肩上也有个仙子,专门搜集过失。怎么对他的事情知道得那样仔细?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神志当时是否正常,抑或是醉后的幻影?他几次到伊宁市想重游那个神奇的院落,他还记得门前有一条大渠,渠边长满低矮的、灌木式的丛柳。大门是紧闭的,门栓已经是斑斑黄锈。大门侧面前是高高的台阶,挡雨的拱形的花檐,窗口的蓝漆小门里是一个暗淡无光的甬道……但是,他没敢,他想起了赖提甫的告诫,更想起了那个满身黑毛的、面色阴沉的跛子,和跛子身后的可怕的狗,这里包含着一种麦素木还不了解的不祥的、令人不敢去靠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