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二章(第4/6页)
一九六一年秋,他将去跃进公社搞整社了,临行前一天,一个骑着驴子给人看病的江湖医生前来找他,那人留着撇非常俏皮的小黑胡子,很有野郎中的风度,只是走远以后,他认出来了,大吃一惊,既喜且惧。来的人是赖提甫!
赖提甫把跃进公社的许多事情告诉了他,特别是关于爱国大队的里希提与库图库扎尔,关于泰外库与伊萨木冬……
一九六二年春天,随着外来的颠覆活动,麦素木的久久压抑下去了的幻想又死灰复燃了,他再也不必用虚假的、诙谐的话语去讨好别人了,他再也不用有意识地歪曲自己的形象了。他挺起腰杆,说话粗声粗气,好像世界又掌握在他的手心里。尤其有趣的是,那两个当年因为他的检举而大倒其霉的他的老友,如今和他也尽释旧嫌,走在一起,共同沉浸在分裂、叛逃、改朝换代的歇斯底里。
就在这一年,他从“苏侨协会”木拉托夫那里弄到的却是苏联俄罗斯加盟共和国鞑靼自治共和国的侨民证,他变成了塔塔尔-鞑靼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当仁不让地当个鞑靼人吧。在他的心目中,鞑靼人似乎比乌兹别克人更富有欧洲人的特色。他似乎更加洋洋自得。
……然而他没有走成。胡大,命运为什么总是对他这样无情!他已经办好了一切手续,买好了汽车票,廉价变卖了家产。他到处告别喝酒,得了急性中毒性痢疾,上吐下泻,二度脱水,如果不是靠一连十二小时葡萄糖和生理食盐水的吊针滴注他早就一命呜呼了。等出了院,政府已经采取了一系列反颠覆反分裂的措施,他的苏联侨民身份经审查纯系捏造,他走不了啦……
这是一次比一九五七年工作组领导的对他的批判更严重的危机。他想跳伊犁河,想解下裤带上吊,想喝老鼠药。
他没有自杀。他找到了五年前被“救”的那个地方。他推开了高台阶上的小门,他走进了昏暗的甬道,他试探地叫了一声“赖提甫阿洪”,出来一个人,他吓呆了,熟悉的面孔,白净脸,几颗麻子,淡淡的眉毛,弯曲而突出的鼻骨,腮边赘疣上的一小撮毛,这人正是五年前负责批判和处理他的工作组负责人,州商业部门一个公司的领导干部亚力买买提!
“我……走错了地方。”麦素木嗫嚅着,退缩着。
“走错了地方,这叫啥话?”亚力买买提笑了,“不认识咱们了?请进!”
麦素木只好坐进了亚力买买提的客厅。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当年亚力对他进行批判时的严肃权威的抑扬顿挫的声音。
“您……没有走成?”亚力问。
“我……”麦素木像一个拴了脚爪的鸡,局促不安,不知说什么好。
亚力微微一笑,和善地、关切地说:“我本来打算打发人告诉您,最好是不走,可这些日子,太乱了。他们只顾了自己走,竟没有去找您。真不好。您太盲目了。您的样子像一个伤寒病人,这是不适宜的。”
“您要打发谁找我?您说的他是谁?”
“管他是谁呢?我们不必去考虑。说一说您的情况吧。瞧您脸上那副痛苦的样子,像一个正在生产的孕妇……”亚力开了一句玩笑,见麦素木不说话,他又说,“您是维吾尔人的精华和希望。我们不能离开新疆,新疆也不能没有我们。狗离了自家叫也叫不响。可您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沉默,亚力继续说,“吞咽使人丢脸,多嘴使人掉头,而盲目的奔跑呢,”他指一指麦素木的腿,“可能带来更大的灾难!”
“您是‘老爷子’!”麦素木瞪大了眼睛,叫了起来。
“什么老爷子?”亚力冷淡地把手一挥。
“您是赖提甫所说的阿克萨卡勒!”麦素木继续惊喜地欢呼。
“什么赖提甫?我在问您的处境。”
麦素木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亚力摇摇头。“瞧,您有多蠢!”他说,“您本来应该聪明得多,无需乎跟着一些脖子上架着葫芦的人指没有头脑的人。乱跑。现在事情不太妙了……但也没有关系。您当过科长,吃过,玩过,花过,现在去农村吸一吸纯净的空气吧,它会使您的头脑更加聪明。您为什么哭开了?!什么?完了?没有的话,对于半拉子哈吉,他们的政策是很宽的。而且,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冬天,冰雪覆盖着大地,雪下面还有泥土,泥土里面还有冬眠的白虫子……”
在麦素木成了跃进公社爱国大队第七生产队社员之后,他又来找过两次亚力买买提,这间具有蓝色的天花板和雕花的门窗、挂着猩红色的壁毯的小小的房间,主宰了他的心。
这个星期天,亚力买买提半坐半卧地斜靠着墙,嘴里叼着一块被口水湿了的手帕,愁眉苦脸地揉着腮。看见麦素木进来,他吐出手绢,解释说:“我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