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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的嗅觉变得非常敏锐,以至身上带搽剂气味的医生和药剂师奥古斯托·托马辛不得不离得远远的。他让人在房间里喷洒比以往更多的古龙水,继续用那些无用的药草汤洗澡,自己刮胡子,狠命地刷牙,做了非凡的努力抵御死亡的污秽。

十二月的第二周,路易斯·佩鲁·德拉克罗伊上校路过圣玛尔塔。德拉克罗伊是在拿破仑军队服过役的青年人,前不久还是将军的副官。他探望了将军之后马上写信给曼努埃拉·萨恩斯,告知她实情。曼努埃拉一接到信就赶往圣玛尔塔,可是在瓜杜阿斯得到消息说为时已晚。这个消息把她从世上抹去。她消失在自己的影子里,除了将军的两箱文件之外没有别的牵挂。她把箱子存放在圣菲一个可靠的地方,几年后丹尼尔·奥利里按照她的指示领取出来。桑坦德将军上台后最初采取的行动之一就是把她驱逐出境。曼努埃拉以倔强的尊严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先去牙买加,然后过了一段悲惨的流浪生活,终于在派塔落脚。派塔是秘鲁太平洋海岸一个肮脏的港口,各大洋来的捕鲸船都在那里停泊。她做些编织活,抽抽劣等卷烟,排遣被遗忘的愁闷,在手指关节炎痛许可时制作一些动物糖果卖给水手们换些零钱。她的丈夫索恩先生在利马荒郊遭到歹徒抢劫,身边钱财有限,却被刺死,他遗嘱中留给曼努埃拉的财产相当于她结婚时的嫁妆,但这笔钱从未交到她手上。三次值得纪念的来访对于孤苦伶仃的曼努埃拉是莫大的安慰:一次是将军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他们一起回忆了光荣的往事;另一次是在阿根廷抗击罗萨斯独裁政权后回国路过的意大利爱国者吉乌塞比·加里巴迪;第三次是在世界各大洋航行、为《白鲸》一书收集素材的美国小说家赫尔曼·梅尔维尔。她晚年由于髋骨骨折,躺在吊床上动弹不得,替热恋的青年男女用纸牌算命,为他们出些主意。她五十九岁时死于一场瘟疫,防疫官员烧毁了她的茅屋,将军的一些珍贵文件,包括情书,都付之一炬。据她告诉佩鲁·德拉克罗伊,她保存的将军遗物只有一束头发和一只手套。

佩鲁·德拉克罗伊见到的圣佩德罗·亚历杭德里诺繁花庄园已处于办丧事的混乱状态。整幢房屋像是一条没有舵的船。军官们没有白天黑夜,困得不行时才睡觉,个个肝火旺盛,雷弗朗大夫请求他们保持安静时,连平时小心谨慎的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都对他拔剑相向。他们不论什么时候饿了都要弄些吃的,费尔南达·巴里加即使劲头再足、脾气再好也照顾不过来。最消沉的军官们日夜玩牌,大声嚷嚷,也不怕隔壁房间里垂死的病人听见。一天下午,将军发烧昏睡,有人在平台上扯开嗓子骂娘,说是六块木板、二百二十五枚大钉、六百枚普通小钉、五十枚金黄色小钉、十巴拉马大普兰细布、十巴拉马尼拉纱带、六巴拉黑纱带,多算了十二比索二十三生太伏。

外面在高声唱账,喧哗逐渐平息,整个院子里只听见一连串的品名和价格。雷弗朗大夫在卧室里替蒙蒂利亚将军更换骨折手上的绷带,两人都明白病人看上去像在打盹,其实很清醒地在听账目。蒙蒂利亚身子探出窗外吼道:

“妈的,你们别嚷嚷啦!”

将军没睁眼,插嘴说:

“随他们去吧。反正现在没有我不能听的账目。”

何塞·帕拉西奥斯了解将军不须细听就知道现在唱的账目同那笔二百五十三比索七雷亚尔三夸尔蒂约的款子有关。那是市政府向一些私人募捐,并从屠宰场和监狱经费里拨一部分凑成的替他办丧事的款子,品名清单则是替他钉棺木和修墓用的材料。那以后,何塞·帕拉西奥斯奉蒙蒂利亚之命不准任何人进入将军卧室,不论对方是什么军阶、头衔和地位,他又制订了看护病人的严格制度,同他自己的死没有差别。

“假如一开始就给我这份权力,这个人准能活到一百岁。”他说。

费尔南达·巴里加想进去。

“那个可怜的孤儿一向喜欢女人,”她说,“死的时候床头不能没有一个妇女,尽管我又老又丑,没有一点用处。”

他们不让她进。于是她坐在窗外祷告,企图禳解垂死者亵渎神灵的胡言乱语。以后她靠政府赈济度日,一直为将军服丧,活了一百零一岁。

星期三傍晚,当邻近的马马托科村的神甫来举行临终仪式时,费尔南达·巴里加在路上撒花瓣,担任领唱。她带领两行身穿粗麻布长袍、头戴花冠的赤脚印第安妇女,她们擎着油灯照亮道路,用印第安语唱丧歌。费尔南达在前面的路上撒了一层花瓣,那情景震撼人心,以至谁都不敢上前拦阻。将军听到他们走进卧室时从床上坐起来,用手臂挡在脸上以免灯火耀眼,大喊着赶他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