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萧萧(第13/13页)

我的心在往下沉,人生总是有许多想不到的事,做不到的梦,为了一支枪的下落,为了一顿春饼的遗憾,引出了一场绵延几十年的风波,将多少人推入尴尬难言、欲哭无泪欲笑无情的境地。屋内一时出现了寂静,没有人说话,连那哒哒的钟声也听不到了,只有外面萧萧的风。半晌,舜錤颤着声问顺福,黄四咪的国民党特务是你瞎编的?顺福点头。母亲说顺福你起来吧,编与不编,事情都了结了,发了霉的事儿,提它干什么。顺福说,不把话说透亮了我就永远无脸进这院子,也永远吃不上表姑烙的春饼,还有,那把枪其实没丢……是我把它卖了,卖给天桥演文武双簧的傻二愣子,傻二愣子的叔伯兄弟在西山当土匪……顺福的话无异给大家泼了一瓢水,使人从头凉到脚,人们的头脑一时木了。

舜锝为这把枪,背了一个大黑锅,金家三兄弟为特务黄四咪背了一个大黑锅,几十年的恩怨全是由于顺福的瞎胡诌,这是怎么档子事啊。听了顺福的话,人人的脸上都很平静,但人人的心里都在上下翻腾。顺福望了望众人,赶紧把头低了,窸窸窣窣地解开草绳捆着的碗,取出一个,双手递给身边的舜镗,嘴里喃喃地说,四哥,您摔吧,您摔完了,我……我再给您买……母亲在嚶嚶地哭泣,舜镗没有接碗,他转过身望着窗外,院中大缸在风中扣着,群树在风中摇曳……顺福将碗递给舜镇,舜祺摇摇头,一把搀起了顺福,说不出一句话。

我不知台湾的黄四咪现在正在干什么,也许此刻她正拥炉而坐,翻检着一本旧相册;也许她正偎着小孙孙唱着旧日的歌;也许她抱着猫儿孤寂地倚窗远眺;也许她在为数口之家的红盐白米而辛苦操劳……在她泛泛的青春生涯中肯定有过无数的相识与相交,有的刻骨铭心,有的如过眼烟云。她或许还记得金家哥仨,或许压根儿就不记得那蜻艇点水的一瞬,然而无论记得与不记得,她留在身后的却是四个男人的灾难,四个男人心的重压。她走了,轻轻松松,潇潇洒洒,如一阵风轻轻刮过,没留下任何印痕,然而与她相识过的人为这阵风所付出的艰难代价,却是一言难以道清。想到此,我抓过顺福手中的碗,狠命地朝地上摔去,随着碗的清脆碎裂,舜镇、舜镗眼中的泪决堤般地淌下。舜镗呼喊着二哥扑出门去,扑向那口倒扣的大缸,后面紧紧跟着的是舜錤。两人来到院中抱定那口缸就像抱定老二舜搏一般,再不松手。顺福端来一杯酒,在缸前奠了,说道,二哥,顺福兄弟给您赔不是来了,您好歹答应兄弟—声……四周寂如远古,连那风也都停了。老三老四泪眼环望,这里是家,是熟识的家,昔日的老树,黯淡的灰墙,风雨飘摇的土屋,残破不堪的花厅,陈迹依稀可寻,而兄弟间的至爱亲情却再也收拢不起来了,沧桑几经的归客被陈迹挑破旧伤,只将那心底的泪抛出,毫无顾忌地投出……

舜铨扶着母亲由屋里走出,母亲说进去吧,外面风大。舜錤、舜镗似有不忍离去之意。母亲说,也不必难过了,谁也不是完人,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黄四咪也好,老二也好,你们几个也好,都按自己的活法在世上走了一遭,好着呢。

风由西而来,在树间环绕,萧萧之声如吟唱,如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