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萧萧(第11/13页)
后来,我又去坝河找顺福。东直门外,热闹欢快的驴窝子早无处可寻,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汽车站,车站站牌的数量决不低于昔日驮脚之驴的数量。寻找顺福的家费了不少周折,那些使人眼花缭乱的高楼汽车哪里有半点萤飞狐蹿、枯树荒冢的坝河影子。依着顺福儿子德明在北海给我留的地址总算在一个小区的十五层楼上找到了顺福。顺福巳俨然是个威严的老爷子了。我进去时,他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这座十八层髙的建筑就建在他当年的碗窑旧址上。他见了这说有几十年没吃过表姑烙的春饼了。我说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吃春饼的事情。顺福说你妈今天才想起请我吃春饼,其实那年我去你们家找舜锝说枪的事,表姑要是给我烙春饼将我的嘴堵了,我也许就把什么都担了。偏偏她要给我吃炸酱面,我想炸酱面谁没吃过,既然你们金家跟我这么公事公办我也只好公事公办了……
不跟儿子谈论往事的顺福见了我张口就是往事,可见这往事已在唇边徘徊久了,见了我,由不得脱口而出。有风自西而来,扬起一片尘雾,尘雾在阳光下弥漫着,扑打着人的脸面。风声在高处显得分外响亮,有振聋发聩之势。顺福对我说,进屋吧,起风了。我说这风邪,无缘无故就刮起来了。顺福说楼高就显着风大,住平房那会儿哪儿见过这大的风。我问他坝河这儿还有没有黄鼠狼,他指着下面汽车川流不息的三环路说,黄鼠狼这个词儿都快从字典上消逝了,你还上哪儿找黄鼠狼去。我说打解放以后好像就没看过《金钱豹》这出戏,《西游记》的戏看过《安天会》,看过《十八罗汉斗悟空》,怎的就见不着那个五百年前的黄鼠狼了呢。顺福眨巴着眼睛看着我,那目光里满是狡黯。我说,戏里头金钱豹就擒,那黄鼠狼又哪儿去了呢?顺福说,丫头你别绕我,我还没糊涂呢。就你们金家那几位爷,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赛着一个当情种,遇着黄四咪活该有此一劫。我说因了那场“革命”,老三老四至今互不往来,其实也没什么事了,就是磨不开那面子。顺福没接我的话碴,对我又像对他自己说,黄鼠狼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无论老三老四还是顺福,对以往的事情似乎都牢牢地记着,也似乎都彻底地忘了。他们对过去变得既不在乎又很计较,既超脱又很狭隘。纵然老三对他的儿子高谈什么操千曲而后晓声,而那声真由他自己唱起来的时候却依旧是分辨不清的陷人。老四看似豁达得不计前嫌,实则肚子里的肠子仍在千回百绕,这从四嫂子决断的语气便可以看出。我总觉得这件事在哪儿别扭着,模模糊糊地理不清晰。至于子侄辈那些带有功利色彩的算计与设计,于老辈看来都是乳臭未干的瞎扯淡,至少于我是这样认为的。老的偏重于实际,偏重于过去,小的则多想着将来,在人格标准的衡量以及对世事的看法上,两代人拉开了差距。不能笼统地说谁对谁不对,也不能生硬地勉强谁该怎么做,各有各的活法。
七说是立春,却是隆冬的天气。风又刮起来了,还是很冷,屋里生着炉子,炉子上烫着酒。母亲看着表责备我不会办事,跑了三家,约了三个人,却没有一个落在实处。究竟来与不来,谁都没有准话。我说那三位,一个念着老庄,一个念着蛇雀,一个念着黄鼠狼,却是问非所答的言不由衷,让人揣摸不透。母亲说应该让舜铨去叫,我说让那书呆子出面他连答非所问也讨不来,他压根就找不着门。舜铨在案前一边画画,一边说那不见得,上个月他连卖豆汁的李瘸子家那样难找的地方都找着了,更何况什么老三老四。后来大家就都不说话。听着钟在墙上哒哒地走,听着风在外面呼呼地吹。我听那风,似多部重奏,狂猛之中又夹着细微,夹着凄凄切切的如泣如诉,仿佛谁站在窗外娓娓诉说着什么,令人从内心发颤。细听却是舜铨在吟“风也萧萧,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母亲问他说什么,他说在品画上的题款。母亲叹口气说,也不知来不来,这三个孽障啊。
快一点钟了才见舜祺慢慢腾腾地走进来,舜褀提着一盒点心,盒子上印着嫦娥奔月的图案,顶上还盖着一张红纸,老派儿的舜錤送礼也是老派儿的样式,让人难以理解他还能在现代化的北京淘换到这些。母亲见老三进来,赶忙要下床,被舜錤抢上几步挡了,舜祺给母亲请了安,问遍了家里一切好,这才转过身落座,接过我端上的荼,接受舜铨和我的问候。舜錤一举一动渗透着旗人的礼数,渗透着从容不迫,渗透着大宅门的教养,这点为我所羡慕又不及。母亲问了他一些情况,他回答了,又说等天暖和了接母亲去他那儿住几天。母亲说她巳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晚上脱了鞋早晨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上,在这有限的日子里就盼着能见见哥儿几个,了却当老家儿的一番挂念。舜镇说他不是不想回家,实在是怕……正说着老四拎着鸟笼子从院门晃进来了。母亲见了赶紧嘱咐老三,你是哥哥,可千万别吵哇,凡事都让着点儿。舜錤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