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萧萧(第10/13页)

喝完了酒又划船,小船荡在悠悠绿水中,老三老四和顺福的儿子轮番操桨,水晃船晃人也晃,就有些昏昏欲睡。朦胧中我觉得时光好像倒退了四十多年,小船上载的分明是另外一批人,那些人也在这汪水上挥动双桨,也看着那白塔、龙亭的缓缓移动……历史的近似让人突地猛醒,我赶紧坐直了身子。三虎脸上冒着细汗笑着对我说,姑爸爸一通好睡。我说我睡着了吗?德明说,您都打呼噜了。我说今天喝得是有些过量,你们三个把姑爸爸灌醉了。金昶说,这么说我们吃饭时给您说的那些您都当酒话听了。我说你们都说什么了,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金昶嘿了一声说,您真行,揣着明白装糊涂,真上道了。我说我跟你们的爹一样,老了。

小哥仨觉得很丧气。

六母亲的身体日差一日,灯尽欲眠时她常常披衣而坐,聆听窗外讽與的风声,那神情分明已经走得远了。有一天她突然说,立春那天把老三老四跟顺福叫来吧,我烙春饼给他们吃,这是顺福盼了多少年的。舜铨说,把他们凑在一块儿怕又要闹起来,咱们家巳经没碗可摔了。母亲说都七十的人了,能闹到什么份上,自老二一死就相互都不见面,难道还至死不见不成!趁着我还有一口气,这里还是个家,还能回来看看,我一死,他们连相聚的由头也没有了。舜佳点头说也是。于是像当年搞“反革命串联”一样,我又从城东跑到城西,挨家去通知老三老四和顺福,说母亲请他们立春那天来吃春饼。

老三住在干面胡同,他已经退休,在家里抱孙子。退休后的舜祺言语也不多,一看就是个安分守己、胆小怕事的人。他见了我第一句话就问后院那棵桑树锯了没有,我说早锯了,妈看着它伤心,就让七哥找人锯了。舜琪说还是老七孝顺,不似我们,白眼狼似的,一去不回头。又说后院栽什么不好,偏偏栽棵桑树,不合格局。我知道他由桑树想到了老二,便说家里变化也很大,前头的房连大门都被拆了,盖了楼,咱家只留下后园的五间花厅和一间做堆房的小屋,妈也是老得厉害了,病病歪歪的还念叨着你们,念叨着给你们烙舂饼。舜錤听了眼圈有些红,说做儿子的举足出言,应该不忘父母,如今这大年纪却还让母亲惦记,真是连畜牲也不如,也早想回家看看,只是怕见那棵树……我告诉了他立春的日子,他马上问老四回不回,我说回,妈想同时见见你们。舜镇听了久久没有说话。窗外有风,少时又增加了许多点滴的声音,玻璃上出现了水痕,我感到了微寒,这场借风而来的雨到得早了些。舜棋拉过一本书,随意地翻动着,我知道他是在掩盖他零乱的心绪,思考着弟兄见面何以相对……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他说回还是不回。他没有回答,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外面在风中摇晃的树枝自言道,心固可使如死灰,残骨却依然肮脏人间,五十余年悲欢顺逆,无不可告人,并不足以外人言之事……我说三哥也不必沉湎于老庄,历史的冲刷又何尝不是一种认知的拓展,一种精神的操守与滋润。妈盼着见到您,盼得望眼欲穿了,也希望您见了四哥别再吵。舜錤转过身来说,要吵得起来就好了……

老四去年搬了家,住在城北德胜门,即老二当年与黄四咪打兔子的地方。今日的老四已非昔日的老四,他老虎一般的三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儿子们往他身后一站,势震山河,足压得住黄天霸、窦尔敦,使得任何人在金四爷跟前也不敢造次。所以舜镗也就变得十分的气壮,脸儿也仰了,肚儿也腴了,举着个鸟笼子大爷般地在街上遛。看我颠儿颠儿地跑来,忙问母亲是不是得了病,我说是母亲叫他立春回去吃春饼。他听了回身对他的三个老虎儿子说,我妈叫我呢,让我回家吃饭,别看我七十了,当了你们的爹,可在我妈眼里仍旧是儿子,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爰的杠头。说完他自己也噗哧一下笑了,儿子们看着爹突然冒出的娇态,也噗哧笑了。我心里却一阵发热,一股手足亲情油然而生。舜镗与舜镇一样,亦非我母亲所生,他对我母亲感情的真挚与依恋,实则是对家的依恋,对老宅的依恋,对往事的依恋,或许这依恋也包含着黄四咪的一部分,割也割不开,忘也忘不掉了。正因为难以忘怀,所以他二十几年没有回家,永不愿再踏进那使他断肠心碎的地方。

在老四家里落座,四嫂问来日去吃春饼的可有老三,我说有。嫂子当下没说什么,半天才说,那疼我们是忘不了的。我只好搭讪说,古人雅量可师,唾面自干,亲兄弟之间,狗皮袜子似的,还论什么反正。老四说,这不睦由来已久了,也非全由“文革”而起,从偷着卖家底,互相栽赃到醋雨酸风的厮打争吵,家里的碗砸了大概也有百十来个了,金家有了这一帮不肖,怕也是祖坟跑了风水,气数已尽了。金家兄弟姐妹,三母一父,算起来十之有四,如今存活者也只有六七人,六七人淡泊相处,亲情尚可维持久远,若硬往一起凑,难免旧恨重提,如若那样,再聚也没什么意思。我说老辈的恩怨该了就了吧,小辈们早混到一块儿去了,前几天三哥的儿子和三虎还请我吃了一顿饭呢,小的都如此了,老的何苦再僵着。再说了,看看母亲总是应该的,她老人家想你是想得很呢。舜镗说那倒是,母亲当初最疼的就是他,他的亲生母亲死后是我的母亲把他带大的,羊羔跪乳,乌鸦反哺,蛇雀有知,他竟不知,无论如何是该回家看看老母亲的。四嫂突然说,看母亲也不能与那狗屎老三同去,沾一身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