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4页)
这时候,小男孩已经用圆珠笔将“祈年殿”三个汉字描在手上,准备回家让爷爷看,问到过中国的爷爷知不知道这个地方。
金静梓索性将帕子送了小孩,孩子不好意思地捧着帕子道谢,说他叫炳哲,这回便收了,过几天一定要登门拜访,回赠礼品。
三个人正连写带比划地交谈,阿美来叫她,说是教民俗课的青山女士来了。
金静梓极不情愿地跟炳哲和枝里子道了别,随阿美向客厅走去。倒不是青山女士不好,那是个挺认真自然也挺严厉的老太太。问题是她跟青山越学,那种压抑不住的恐惧感便越强烈,好象跟在青山背后一步步朝一个陌生昏暗又冷气逼人的地窑里走,里面有无数女人在沉沦,在哀嚎,也有枝子,上面是木然的人群,人们仿佛听不见,看不着,心安理得地干着各人的事情……
穿玄色和服的青山见金静梓走进客厅,赶紧从沙发上站起,念着“奥加玛西玛西达一(打扰了)”深深地弯下腰去。
金静梓慌忙还礼,一时却忘了该说什么,嘴里象含了个枣儿,含糊地呜噜了半天,只冒出几个连自己也听不懂的奇怪音节。遂也学着青山的样子俯下身去。许久,估计时间够长了,很能表达感情了才抬起略显酸困的腰身,却见青山仍低首俯身,口口中唸唸有词,于是赶忙又弯下腰……
终于双方坐下来,青山女士不紧不慢地说:“上次跟您一起学习了榻榻米的跪坐要领,今天我们再学学西洋式沙发和椅子的坐式。”
“哈依。”
“中国文化历史悠久,是礼仪之大国,其中自然不乏端庄贤淑,辛劳谦恭的女性,日本亦有以孝谦女帝为首的诸多母仪天下的女中典范。作为大家闺秀,举止必须稳重得体,冲雅大方,既显得教养精深又不能古板呆涩,既要焕采生姿,又不能轻俏俗媚,妖野轻盈。故此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极为讲究,单说这沙发便很有学问。西洋沙发大多低矮松软,不及人的膝盖,因此坐下去上身要直,喏,这样——不能将整个身子埋进去,更不能往后靠,臀部要放在沙发垫的前三分之一,保持着时刻要站起的模样,这才显示出谨慎谦和的气质……”
窗外,枝子系着围裙在花园里指挥三个园工剪树,挺好的树,被他们硬剪成圆柱形,三角形,奇形怪状,看着挺别扭。
“……两条腿要自然并拢,裙边要扣在膝盖上……这姿势也不能保持的太久,否则显得机械呆傻,难免让人产生厌恶。两腿疲倦时可以向左或右倾斜45度,但一定要记住,双腿不能分开,叉腿坐在沙发上是最淫荡的姿势,二郎腿,中电似地抖动也非女士所为……”
真够可以的!金静梓简直想大喊一声吓对方一个小便失禁。这些天,她从青山这儿听来的规矩简直可以写本《女人规矩大全》。
不能光脚踩在别人家的榻榻米上,见面不能握手要鞠躬,鞠躬男女有别,女的轻柔和缓,以60度为准,男的要直起直落,显出一种力度。初次问候礼是30度,分手是45度;对方婚否年龄工资更属绝秘。中国人见面“吃啦吗?您哪?”之类的词儿上不得大雅之堂,除了给人以“吃货”的感觉之外尚有“是否请吃饭”的误会;去做客,除非事先约好,主人留你吃饭万不可当真,那不过是一般的客套,你真实心眼儿坐下来等饭吃,会把主人弄得很难堪;品茶时要跪直,不能东张西望,双手接过茶碗将正面图案转向主人方向再饮,三口饮完,碗边用手抹过,双手递还;约会不能迟到,也不可提前,以提前37秒到达最为相宜;正式场合要化妆,否则是对人不尊重;送礼切忌四件,四与死谐音;讲话要用女人的语言,诸如“厕所”得说“御不净”、“肚子”得说“中腹”……
繁文褥节,记不胜记。
金静梓怀疑,上这种课是继母的主意,老太太花大钱找人教育开导她这个“土著”,这个吉冈家不合格的女儿,明显地对她是一种污辱,这个小巧的不多言又很有心计的女人取代了她母亲的位子,她对她没什么好感。侧耳细听,偌大的家静悄悄的,犹如一座沉寂空旷的大寺院。父亲与信彦去公司了,继母吃过早饭就去了美容院。她爱打扮也很会打扮,染就的黑发常常是一丝不乱,变换着各类发型。衣服的穿着因了气候、气筑、时间的不同而频繁调换。往往早晨衣服上绣的茶花是花蕾,到了中午朵朵花儿便开齐了。太阳落山,饭桌上继母的衣服又换作绛紫,盛开的花儿也变作凋零的花瓣儿,唯独腰上那条闪光的金丝带,仿佛挽住了西沉的日光,将太阳最后的余辉滞留在她的腰间……
好不容易青山女士的课才告一段落,插空阿美说:“昭子夫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