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4页)

石川老太太来到后永康是三天以后的事。

小汽车七扭八拐终于弯进了这条自明朝以来便存在的狭细胡同,在公共厠所门口停下来。

“还得往前。”孙树国说。

司机却无论如何也不开了,说他上过这种憋死猫胡同的当——进去出不来,没回车的地方,孙树国说前头还有个出口,直通北小街。司机说通北小街也不开了,就这几步道儿,您慢慢走吧。

正交涉着,窗户里伸进个毛茸茸的脑袋,挺响亮地叫了一声奶,又喊了一声爸。

石川老太太吓了一跳,当明白这是孙子明保时就势把手伸给他,钻出了车。孙树国看儿子变了一副狗男女相,脸色当下就有点发黑。

胡同里,几乎家家门口都站着老娘们儿,石老太太走过之处,人们都老熟人似地跟她打招呼,朝她笑。

“来了,您哪!”

“改日来家串门。”

“闲了过去看您哪!”

石川老太太深感中国语汇之丰富,走了好几家门口,竟没有重复的问候。人们,特别是站在门口的这些老娘们凡,跟东北三义村的人不一样,没把她当成外国人,她该是她们中的一员,谈天扯地,不分彼此的一员。从没跟中国老百姓这样平等地打过交道的石川心里泛起一丝暖意。跟日本不一样啊,东京各家各户的门从来都是紧闭着的,有的还挂着“有猛犬”的牌子,人们处于一种各自封闭的状态,一种现代市民通病,独立主义。那是一种无论什么事,只要跟自己没有直接的关系便采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毫不关心,不讲义气,拒绝人情,不想让个人生活泛起半点风波的处世哲学。

孙树国指着一座门上漆有“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对联的小门说,这就是家了。

一座已经不新的四合院,青砖到顶,灰裔抹缝的墙,锚着石鼓的门墩,方砖铺就的天井,院里的石榴辦已经脱尽了叶儿,一株高过房的枣树也只剩下了枝杈。北面三间大房,窗户上挂着崭新的缕花窗纱,院当中水泥砌就一个方台,下面留着气眼,是“深挖洞”时留下的战绩。如今台上站了个大铁笼,里面扑愣愣十几只鸽子都是明保所爱。

中国北方的小院,恬静温和,富于人情味儿。

媳妇早在门口迎了,伸手要帮婆婆提包儿,老太太摆摆手,媳妇不敢冒动,不知包里装了什么不能离身的贵重物件。

这边,明保已快走两步,高高挑起门帘。

屋里,孙老太太公母俩在八仙桌两头坐着,一边一个,见石川老太太进来,老爷子站起身朝前迎了迎,“来啦——”

孙老太太也欠欠屁股,点点头,那双眼明显地带着戒备与不安。

石川老太太鞠了个长时间的90度大躬,说了一大堆感谢养育之恩的话,这才在媳妇搬过来的椅子上落了坐。

孙老太太一口一口地抽烟,老爷子看一眼老伴看一眼石川,有一搭没一搭地寻着找话说,眼睛也是冲着站在屋门口的儿子,什么东北冷不冷啊,哈尔滨那条老毛子街是不是还那样热闹啊等等。

媳妇则站在远处仔细端详着日本婆婆,看年龄能跟自己论姐妹儿,说是她姐也有人信,人家长得少相不是,又会打扮。淡青的长毛衣下头是宽大的花格呢长裙,白色的小皮靴可以让街上任何一位时髦的妞儿看着眼馋,擦着白粉的脸掩盖了一切细微的皱纹,薄薄的唇膏勾勒出当年显然很动人现在仍然很动人的嘴的轮廓……奔70的人了,人家这也叫活。媳妇扫了一眼八仙桌旁边,叼着烟袋正叭叽叭叽吸允的婆婆,觉着挺可怜。

终于,孙老太太把烟锅在椅子期上啪啪地磕了灰,咳了几声,缓缓地说:

“您大老远地来了,来看儿子,看孙子,也挺不易。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的骨肉谁惦记。按老理儿说,咱们老姐儿俩不该见面,搁过去也见不了面。现在社会不一样了,人的想法也在变,咱们来往了,也是好事儿。儿子是您生的,您受的那些苦当初石姥姥都细细儿给我说过,我明白,旦得有法子您也不会把亲生儿子给人。我几十年拉扯的艰难也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您瞧,当初不到两匝长的一个小肉团,如今长成了胡子拉楂,顶天立地的老爷们儿,懂规矩,明事理,知道孝敬老人……我把他完完整整地交给您带走也算对得起您了。可是有一条,孙子您得给我留下,这是我们老孙家的一条根儿……”

“我不!”

明保忽然跳着脚喊起来,他没料到中国奶奶玩了这么一手。“我得跟我爸走,上日本!”

“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混账东西。”

“妈,我们谁也不走。”孙树国一脸郑重,他看了看日本母亲,“这事我们已经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