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九章(第6/9页)

哪里是鬼在笑,分明是我在笑,我一边笑还跟人小保姆解释:这位先生今儿有点起猛了。

笑个屁。我转脸冲着墙,我就这操行,你拿我怎么办吧。

方言那时候已经幻听很厉害了,我说话他都当幻听。

人有一句话叫心里有鬼。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具体的声音,当我走进地下室或游泳时潜入水下这声音就非常清晰地出现。我只能分辨这是个孩子稚嫩的嗓子,带有北京西郊普通话口音。不是我认识的任何朋友的声音。这是一个嘲笑的声音,否定的声音,总是站在我处境的外边,危险的时候会把我从梦中唤醒,忘形的时候迅即把我打入困惑。我试图忽略他,为此很多年不游泳不走地下室。我躲了他很多年,最近他又出现了,开始进入我的冥想和梦境。电话响拿起来没有来电显示,十有八九是他。有的时候大笑之后,这孩子的声音也会出现在一片空寂当中。他老是想显得他正确,老是想证明我什么也不是,就算他对我也不听他的。活着的时候我有点怕他,死了之后最不怕的就是鬼鬼祟祟的东西。

我等着他,等他来跟我装好人。有时一个人在夜里专门放声大笑,等他露面。

我就不说这段来自哪里了。

方言住的那套房子是阴面,很窄的一条小路对面是高尔夫练习场高大的铁丝网和密密响响的钻天杨,树梢后面是更高的楼,白天不在本楼的阴影中就在对面树和楼的阴影中,太阳当头也照不进来。有时窗帘还没拉开就不用拉了。一夏天都以为是阴天,醒来不知是清晨还是午后。他写死后醒来那段,心情是另一个人在地球醒来:一具大身体。一部现成的大脑……这一次好,这一次不必像上次那样费事了,还要放在不相干的人家发育。

上次关于我记住的不多,这次过去似乎还在,散在脑深处,林林总总人人身身哭哭笑笑比比画画声声语语件件品品丝丝缕缕飘至眼前。

我起来了,这过程没人看见我看见天了。

看见的都是他天天窗外的实景:窗外是老白天,就是没有太阳,不见蓝天浴盆刷洗干净那样的白底子,遍地银银朗朗冰冰齿齿,一座楼立在那里一座树立在那里一只鸟飞起全无影子和明暗。

太堆砌了是吧?我不喜欢这段,明显词穷,这还是我删过了呢。

咪咪方:你删了?

老王:我是说当年他刚写出来我就拿嘴帮他删了。他太纠缠视觉了,落实到纸上就是纠缠字眼,你看这段:那么多雪从天上降下来它们在天上一定是个奶酥天花板。——什么叫奶酥?一定是又想叫奶油又想叫奶酪都不合适,生攒了一奶酥——干了的奶油粉了奶酪。

东直门外大街棉棉垛垛隔三岔五有树压断了枝一头抢在地上绿叶驮着新雪像散了捆的粽子和荷叶托着年糕。

从加拿大使馆路口拐弯时雪已经下乏了零星飞舞在玻璃上像几只乱了方寸的蚊蠓,接二连三就不见了。

为了一个荷叶年糕,拉了一路线儿屎,20年代舌头还没捋直的文艺青年才这么用字,蚊蠓,嘻嘻。

咪咪方:发现别人的毛病你很高兴吧?

老王:很高兴,我不隐瞒。为什么读书,就是看书哪儿露马脚,发现了,阅读任务才算完成。发现天下的人都不完美让我很快乐。再看这几段:满街都是冒雪上学的小孩和睁着眼睛的汽车白棺材一具接着一具缓缓移动似乎正在大出殡。

车落满雪,钻进去像钻进一个粉丝窗户幽闭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昨天夜里下棍儿雨,掉在挡风上大颗大颗趴下来雨刷子硌起来已经是冰了。

热风吹在车脸上,大版大版晶莹剔透和百孔穿,连渣带汤推下去影绰的世界一下一下清晰了。

天上没有一丝光雪是兔白的到处长毛好像房子和树都肿了,看来看去影子七手八脚扑来,树就活了房子也活了像被充了气。

……满街人眼像千万只图章往我眼球上盖特别接不住的是颜色。抬眉望去,几条马路谁穿了一圈红一道蓝全跳出来了像一件景泰蓝当街摔碎了。

走着走着就像走进动画世界,眼皮子像糖纸无数彩烟儿,眼珠子倍儿晕像掷出去的骰子在天上的云里滴溜溜乱撞。

其实那两年很快乐,隔三岔五上街看到的都是崭新的世界,自己在家也有一个热闹世界,每个人都是远远几笔,可以露出自己好的一面,放心地对一切怀有深情。就是在那两年,方言变了一个人。有一天夜里,我在王吧看自己的世界,小孩把我拉出来,让我去看看方言。我双手扶墙下了楼,在吧台后面的沙发角落找到方言,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泪流满面。我说你没事吧,他不理我。我说你说一个字,我就走。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