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才子他乡老说韦端己(第4/6页)

实际上,端己词主要作于他流寓江南直到中举后不长的那些年。他作品中的情事不像李商隐诗那样迷离惝恍,而是有非常明晰的时间序列。他的词都是写一己之情事,没有特别的寄托。比如下面这首《浣溪沙》: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pìng )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明是在京应举思念爱人之作。词中的女主人公,当是他在流寓江南时所识,故结句希望与她携手进京。首句中的更(gēng )漏,是古时计时工具,是用铜壶钻孔,往下滴水以计算时刻,古时一夜分作五更,每一更有人击柝鸣锣,宣布更点,叫作更鼓,故计时工具称作更漏。更漏内的水已干,不再往下滴了,即所谓更漏残,那就是五鼓天明,夜色将尽,还是睡不成觉。何以夜夜失眠呢?因相思之情,备极残酷,故辗转反侧,不能成睡。次句则云既不能寐,不如倚着栏杆,看看天上的月色,寄托伤心吧。第三句“ 想君思我锦衾寒”写得不是一般的好,他不说我在想你,而是说想着你在想我之时,虽然盖着锦被,但是孤独难遣,依然感到寒冷。这样,情感就更深入了一层。

过片有可能暗用唐元和年间诗人崔郊的诗《赠去婢》典故:“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先秦时,唯有贵族的家庭,屋宇才许雕饰,普通老百姓只能住不经雕饰漆画的白盖之屋,是谓白屋,故“ 画堂” 一般指权贵豪富之家。女子既已嫁入豪门,画堂虽仅咫尺,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深似大海,在思念她时,只能拿从前的书信慰解相思。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即该女子本出身豪富之家,因家中阻挠,不能与尚未释褐的端己结缡。结句还蕴有万一的希望,若是天可怜见,我们有机会再在一起,我又能高中进士,到那时携手游览京城,当是何等愉快?

《花间集》里还有端己的五首《菩萨蛮》,这五首词一气呵成,与温庭筠的十四首作于不同时、不同地不一样。这五首词,也并不是像张惠言所讲的那样,是入蜀为官怀念唐王寄意忠爱之作,而是他在洛阳应举,怀念江南所作。江南并不是端己的家乡,但他在长安饱经战乱,流寓江南的日子反倒是难得的安乐时光,加之在洛阳应举,前途未定,追忆江南旧欢,思归不得,情绪十分复杂。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 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五首是一整体,但又可分前后两个层次。前三首为一层,重在对江南情事的追忆;后二首又是一层,重在寓居洛阳的所经所感。

第一首,劈头直入,由江南情事直接写开去。它讲的是与江南一位青楼女子的恋情。上片写夜半临歧,美人依依不舍,垂泪分别。但一经渲染以红楼、香灯、半掩的垂着流苏的锦帐、残月等意象,立时营造出一种凄美的氛围。过片二句,是说忘不了这位歌伎弹奏琵琶的场景:琵琶上装饰着金翡翠的羽毛,弦上流转出黄莺一样悦耳的声音,可是还没有完,主题是在一结:“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这位美人很清楚与主人公的爱情只是昙花一现,她善解人意,劝道:你该回去了吧,你心爱的妻子在家里等着你。

第二首是对第一首的回应。难道主人公不愿意回到家中吗?可是自己求取功名不得,又怎能轻言回去呢?“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写得多美!但这种美,不是靠意象的美而烘托,却是靠浓挚的情感,而且是经过理性的浸润后的浓挚的情感动人。江南之美,甲于天下,但寓居在此,逃避战乱的人,又怎么会有归属感?故这两句是沉郁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说的是碧绿的春水,比天空还要明净,躺在游船画舫之中,和着雨声入睡,又是何等之美,何等之空灵。前二句的沉郁,与后二句的空灵,形成了难以言喻的艺术张力。

过片暗用卓文君之典。汉时蜀人司马相如,与巨富卓王孙之女卓文君私奔,因卓王孙宣布与文君断绝关系,司马相如就令文君当垆,自己穿着短裤,在大街上洗涤酒器。所以“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垆”就是酒垆,“ 垆边人” 指的就是自己的妻子,也就是上一首中“ 绿窗人”。主人公何尝不思念这位面如皎月、肤色赛霜雪的妻子?但是“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古人云富贵而不还乡,就像衣锦而夜行,而一事无成的人,回到家乡,心情只能更加抑郁哀凉。这两句没有任何艺术技巧可言,纯粹靠人生阅历和情感动人,成为千古名句。清末大词人王鹏运提出,写词要符合“ 重、大、拙” 三字诀,这两句就是“ 拙” 的审美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