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说苏东坡(第3/9页)
东坡博闻强识,口才便给,天性又幽默,时能妙语解颐。他的朋友刘贡父,晚年患风病,须眉尽脱,鼻梁也差点断了,有一次几位朋友一起饮酒,事先约定大家各取古人诗句,互相嘲讽,东坡就开起刘贡父的玩笑:“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壮士兮守鼻梁。”这是改了汉高祖刘邦《大风歌》的原句:“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弄得刘贡父哭笑不得。现代人认为,取笑别人的生理缺陷,是非常下流的行径,但须知东坡与贡父本系知交,开得起这样的玩笑,又在事先确立了游戏规则,以古人诗句相戏,这样,玩笑的重点就不在对方的生理缺陷,而在古人诗句与所嘲谑的对象是否吻合,实在未可厚非。古人把这样的玩笑称作“ 雅谑”,善雅谑者,内心必定光明澄澈,与今天某些艺人嘲讽别人的生理缺陷以换取廉价的笑声,有本质的不同。
东坡的人格魅力,还体现在他的旷达洒脱,安于出处。他生在和怡喜乐的积善之家,天性得以毫无拗折地生长。祖父苏序育有三子,大儿苏澹、中儿苏涣都很早中了进士,唯有三儿苏洵,也就是东坡的父亲,到二十多岁还不爱读书。苏序却从来不强迫苏洵进学,结果苏洵二十七岁上忽而心智大开,沉潜百家,综融诸子,终成文章大家。苏洵育儿,也是鼓励多,训诫少,他很早就发现了两个儿子性情的特点——长子太聪明,次子太执着,遂作文《名二子说》,以为规诫。东坡名轼,轼是车前的横木,同车子的其他部件相比,轼似乎只是可有可无的装饰,然而车没有轼,却不能称其为一辆完整的车子,苏洵担心这个儿子太过聪明,易遭人嫉恨,所以希望他懂得外饰;次子名辙,辙是车轮印,苏洵认为,天下之车,无不遵辙而行,衡定车功,不及于辙,但车子倾倒,马匹僵毙,也没有人会怪车辙,他希望小儿子善处乎祸福之间。
这是一个崇尚自由,没有专横的家长习气,而又书香浓郁的家庭,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人格很难不完备。自小,东坡受父亲影响,研习贾谊、陆贽的文章,希望经世济国,又作《易传》《论语说》《书传》,对儒学有了较精深的研习。中岁以还,名场阅历,多经坎坷,读《庄子》,以为先得其心。在宦途迭经起落之后,他深契于庄子“ 齐物” 的思想,并由此获得内心的安宁。晚年更参禅理,这帮助他更好地消解了痛苦。然而,也正因为他善于自我排解,其诗词始终不能臻于“ 以血写就”的至境。
东坡有一首《沁园春》,词中有“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的述志之语,他的人生,更是实践了他所倾心的蒙庄齐物之旨。晚年的东坡,和苏辙一同被贬,他俩在梧州、藤州之间相遇,路边有卖切面的,便买来同食。路边小摊所制,粗恶难以下咽,苏辙又当迁谪,心情不好,哪里吃得下去,于是放下筷子,不停地唉声叹气,而东坡早就把一碗切面吃得罄尽。吃完后,他慢悠悠地对苏辙说:九三郎,你还要慢慢咀嚼它的味道吗?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苏氏家族,人丁繁盛,自同一曾祖父算起,东坡排九十二,苏辙排九十三,故东坡称苏辙作九三郎。) 东坡的学生秦观,听说了这件事,感慨地说:这就跟先生喝酒一样。先生喝酒,不过是喝一种能让人醉的液体罢了。
东坡对人对事,是如此和易宽容,这样的人,本来应该福慧双全,一帆风顺才对。然而不然。“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的后半生大都在贬谪中度过,他的人生,是千古才人最惊心动魄的一场大悲剧。如果说其他文士的运蹇多故,泰半是因为性情的缺陷,东坡的悲剧,却是因为他性情太完美,不能见容于污浊的官场。他是真正实践了孔子中庸理想的士子,然而从古以来,在任何社会,能如鱼得水的都是无原则、无廉耻的乡愿之徒,却不是“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的真中庸。苏辙称东坡“刚而塞”,意即原则问题绝无变通余地,这是东坡最为人忽视的人格精神,也正是这种刚塞有守、九死不悔的人格,决定了他一生的悲剧。
东坡二十二岁高中进士第二名,又中《春秋义》科第一,殿试中乙科,赐进士及第。后丁母忧不出。(古代父母去世,须守孝二十七个月,不得出仕,谓之丁忧。) 二十六岁参加由欧阳修、杨畋特荐,仁宗皇帝主考的“制举”试,入三等。制举又称“大科”,是宋代选拔经世人才的重要手段。在宋代士子心中,制举出身的人,地位要高于科举出身的人。制举考试,要求士子不仅有极渊博的知识,还要有经纶世务的能力、漂亮的文采,要求极高。制举共分五等,一、二等从未有人中式过,仁宗朝明文规定,制举入三等,即依照进士第一(状元)的待遇授官,可见荣耀。两宋三百余年,举行过二十二次制举御试,只有四十多人入等,而入三等的,只有吴育、苏轼、范百禄、孔文仲四人。这一次制举,弟弟苏辙也入四等,兄弟同科,前所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