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说苏东坡(第4/9页)
东坡少年巍第,又得前辈名公欧阳修的真心奖掖,本该有似锦前程。的确,命运之神似乎尤其眷顾这位颖发的天才。英宗皇帝还在做藩王时,就听说了东坡的大名,登基后,想特诏东坡为翰林学士,宰相韩琦不同意,于是依照惯例,让东坡又参加了一次制举试。治平二年(1065),年方三十岁的东坡,再次制举三等,轰动朝野,自此得以进入馆阁,遂有苏学士之称。
入值馆阁,意味着将来有可能做宰相。事实上,仁宗皇帝读了东坡兄弟的制举进策,“退而喜曰:‘ 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 ”。然而,终东坡一生,只做到了正二品的官,他后半生颠沛流离,艰辛备尝,甚至身陷囹圄,差点连命都丢了。绝代仙才,成了被命运播弄的可怜儿。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东坡三十六岁,遭遇了宦途的第一次挫折。
宋神宗上台后,任用王安石施行新法,其本质是朝廷“ 看得见的手” 过多介入市场,民间经济遭到严重打击,朝廷越富,百姓越穷。儒家经典《大学》有言:“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又曰:“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 自’ 是其的意思) 小人矣。”朝廷介入经济越深,便越会与民争利,侵害百姓,更何况,集中到朝廷的财富一定是效率最低的,必然会产生大量的浪费和无法遏制的腐败,为小人佞臣捞取好处大开方便之门。而且,一旦各级官员的欲望之门被打开,就再也没有谁能把它关上,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着整个国家崩溃。王安石个人品格十分高尚,我认为他的诗才远在东坡之上,他与东坡政见不同,却能在东坡系狱时,上书神宗,为东坡求情。但王安石的政治主张太过理想化,又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致为群小所趁。他的名言是“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是急功近利、无所顾恤的法家思想,与儒家“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 的保守主义的政治智慧,截然相反。
东坡第一反对的是王安石变革科举之议,又反对上元(元宵节) 采购浙灯,而真正得罪王安石身边的新党的,是东坡任进士考官,不齿举子迎合时势,争相指摘祖宗之法,遂向皇帝上疏反驳,深中新党之病。善于明哲保身的东坡,自请贬官,外放杭州通判。
但是新党并没有放过他。神宗元丰二年(1079),东坡四十四岁,新党何大正、舒亶 、李定等人告密,说苏轼的诗文诽谤朝政及中外臣僚,无所畏惮。遂将苏轼下狱,由御史台根勘,史称乌台诗案。自分必死的东坡,给苏辙写诗诀别,这是他一生难得的两首绝唱: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 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
《诗经》的传统是诗言志,陆机《文赋》则提出诗缘情。东坡的诗,与唐代白居易的诗一脉相承,很多时候既非言志,更非缘情,而是为了表达一种趣味,故其诗多不感人。但这两首诗,情感浓郁,直是喷泻而出,是东坡集中难得的精品。
乌台诗案,宰相吴充以下朝中正直大臣上疏极谏,太后曹氏也为东坡说情,但实际上,神宗虽然不喜东坡的政见,对其人则殊无恶感,遂决定结案,把东坡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当时担任参知政事(副宰相)的是同以文学知名的王珪 。王珪 才华、学问、胸襟、经世能力远不及东坡,他由参知政事直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凡一十六年,官运亨通,秘诀只有一条,那便是揣摩上意,一切以神宗的意旨为准衡。他娴于官场文化,上殿进呈,就说“ 取圣旨” ;皇帝表明了态度,就说“ 领圣旨” ;退朝晓谕禀事者,就说“ 已得圣旨”。时人不齿,称他“ 三旨相公”。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庸官,却对东坡有着难以掩饰的刻骨仇恨。
东坡被贬黄州,照说新党该出一口气了,王珪 却依然耿耿于怀。那是卑贱对高贵、阴暗对光明的仇恨,与政见无关。神宗心里一直对东坡甚是赏识,便与王珪 商量起复东坡,回朝任用,王珪 百计阻挠,更向神宗进谗,说东坡有诗云,“此心惟有蛰龙知”,皇上您飞龙在天,他不知敬爱,却去求取蛰龙的赏顾,显然有不臣之心。在座另一位大臣章惇 赶紧说:龙不是只能指代皇帝,普通人也可以称龙。神宗甚有学问,立即道:是啊,古代以来称龙的人很多啊,比如说荀家八子,号称八龙,诸葛亮人称卧龙,难道这些人也是做皇帝的么?退朝后,章惇 面责王珪 :相公说这话太过分了吧,您和苏轼有多大的仇,这是要让人家灭族啊!王珪 十分尴尬,辩解道:这样解诗不是我的发明,我不过是转述舒亶 的话罢了。章惇 见他毫无担当,于是也不再客气,说:舒亶 的唾沫你还去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