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宜有词仙说姜白石(第7/7页)

对于这一句,民国女词人吕碧城深爱赏之,直接用到了自己的词里:“残雪皑皑晓日红。寒山颜色旧时同。断魂何处问飞蓬。地转天旋千万劫,人间只此一回逢。当时何似莫匆匆。”相对于原作的深婉清华,吕碧城的仿作未免有些一泄无遗,了无余致了。

白石追念合肥情事的作品,我最喜欢的是以下二首:

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 ,莺莺娇软 。分明又 向华胥 见。夜长争 得薄 情知 ,春初早被 相思染 。别 后书辞 ,别时针线 。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 月冷 千山,冥冥 归去 无人管 。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 水东流无尽期 。当初 不合 种相思。梦 中未比 丹青见,暗 里忽惊 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 。人间别久 不成悲 。谁 教岁岁 红莲夜,两处沈吟各 自知 。

第一首词作于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词人自汉阳顺江流而东,谅曾在合肥盘桓,江上感梦,当系遁词,所谓的梦境,应该是实有其事。

词的开头两句,是说合肥姊妹体态轻盈,情态娇软,二句是互文的手法。(所谓互文,就是要表达燕燕莺莺轻盈娇软,却因为对仗的关系写成“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又如秦时明月汉时关,实际意思是秦汉时明月秦汉时关,也是互文。) “ 分明又向华胥见”,华胥国是梦境的别称,但这里其实是说,再次重逢,仿佛就像在梦里一样。“夜长争得薄情知”是词人的忏悔,意思是,我真是负心薄幸,你们长夜不眠地思念我,我竟然不知道;“ 春初早被相思染” 是情深之极的奇语,本来春深之时,花繁叶绿,色彩绚烂,才更像是相思的浓郁,可是词人却说“ 春初早被相思染”,初春的一脉新绿,一点鹅黄,都早相思染就,那么整个春天的色彩,都凝结着浓重的相思,还需要说吗?

过片三句极写合肥姊妹的深情。别后书信不断倾诉相思,别时为词人密密缝制了春衣,这还不算,更要学唐传奇中的张倩娘,魂魄离体,跟随爱郎王宙上京。然而,词人自有妻室,合肥姊妹不能长自相随,她们的倩魂,也只好乘着月色冥冥归去淮南。这样的结尾,写尽了词人怅惘不甘之情,故而成为名隽。

不同于第一首词的迷离徜恍,闪烁其词,第二首词的情感显得直率奔放,浓烈炽热。按照夏承焘先生的考证,白石写这首词时,已经四十余岁,距与合肥姊妹初见,已过去二十多年。想来白石的妻子已经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白石对这一对姊妹的爱情,而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这一对姊妹早已离开合肥嫁人,白石再也没有机会与她们相见了,这才令白石填词时,少了以前的顾忌。

“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开头两句情感就充沛已极,意谓肥水东流无尽时,词人对爱侣的相思也没有尽时。“不合” 是不该、不应当的意思,词人是在忏悔自己的多情吗?否。词人不是在忏悔,而是在默然承受失去爱侣的痛苦。“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是说今夜终于和她们在梦中相见,可是梦中见到她们的形容,一点也不似画像那样真切明晰,不知从哪里传来山鸟的啼叫,把词人从梦中惊醒了。

过片“ 春未绿,鬓先丝” 六字沉郁有力,承元夕(正月十五)的时令写来,谓时方早春,草树都未出芽,但两鬓却因相思虑煎,早已有了白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一句,更是惊心动魄之语。只有经历过相思失意之人,才会真正理解这句话。时光看上去会疗治痛苦悲伤,但其实只是把痛苦悲伤给包藏起来,让人变得麻木了,痛苦悲伤依然还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罢了。结二句写得神光离合,堪称白石的词中至境。“红莲夜” 是指点缀着红莲状彩灯的元夕之夜,白石必定曾与合肥姊妹有过同游灯海的共同记忆。是谁让我们在每年的元夕花灯之夜,只能两处思念,却终于无法厮守?难道是造物主吗?沉吟,是自有无限心事,却什么话也不说出来,短暂的欢娱、恒久的相思,在元夕红莲灯点燃的那一刹那,都化成了三人心头的悸动。

夏承焘先生谈到他考证白石的合肥情史,说了这样的话:“不以予说为然者,谓予说将贬低姜词之思想内容。然情实具在,欲全面了解姜词,何可忽此?况白石诚挚之态度,纯似友情,不类狎妓,在唐宋情词中最为突出,又何必讳耶?” 白石对合肥姊妹的情感,早就升华为精神的爱恋,这是我们读了他的一系列情词,不得不为之感动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