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知所措的星期天(第3/5页)
“文字上记载的青春就是这样的东西。”老作家想,“鲜花里、吉野红叶里是立田,除此以外还有青春的定义吗?青春以后艺术家的半生一直在追寻着青春的意义。他去实地调查青春的故乡。这能成什么?认识已经打破了花和吉野之间肉感的调和,吉野失去了普遍的意义,不过只是地图上的一点(或逝去时间上的一个时期),不过是大和的吉野罢了。
陷入这种徒劳思考时,俊辅不知不觉想起了悠一的怀疑尚不足。正彻单纯咏美的诗里,有这样一句:“舟自湖中来,人在岸上欢。”
老作家每读起这首诗句时,老是激动得心跳异常,忙不迭想像这一瞬间:岸埠头等待船只群众的心,都一致集中到那靠近的船上。
这个星期天,来客预定有四五人。老作家知道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亲切里,实际上混杂了很多轻蔑;迎接客人时,他用这种感情的形式,来弄清自己还存活着的年轻活力。全集重版了。负责校订的崇拜者,常常来讨教。这能成什么呢?作品全部是谬误,订正些小谬误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俊辅想出门。这样的星期天难熬积压在心头的事。悠一长时间没音讯,弄得老作家十分凄惨。他想一个人去京都旅行。深深的抒情式的悲伤,由于悠一的无音信,作品中断,那种挫折的悲哀,甚至可以称为未完成的呻吟;这种情感还是他四十多年前,尚在习作时期的东西,他早该忘却了的呀。这番呻吟,让青春中最落魄的部分、最不痛快、最无聊的部分苏醒过来。与意想不到中断毫无共同之处的某种命运的“未完成”;充满屈辱,该受嘲弄的“未完成”;像唐达罗斯每次伸出手去摘果子,果子连同垂下的枝条一下被风吹上去,口渴了也得不到医治那样的“末完成”;从那个时代的某一天起——已经是三十多年以上的过去—俊辅体内诞生了艺术家。末完成的病离他而去。取而代之的,“完壁”来冒犯他了。“完壁”成了他的侗疾。这是没有伤的病,没有病灶的病。那是没有病菌、没有热度、没有增快的脉搏、没有头痛、没有痉挛的病,和死十分相像的病。
他知道要治好这个病,只有死。他的肉体死之前,该是他的制作先死,创造力的自然死亡来访,他很难侍候,变成相同程度的晴朗。不再写作品了。他的额上突然刻上了艺术的皱纹,神经痛在他膝上引起浪漫的痛楚,那胃也让他尝到了艺术的胃痛。而且他的头发,也开始变成艺术家的白发。
见到悠一以来,他梦想的作品应该具有从“完壁”痢疾中痊愈的完壁,应该高涨起从活的病中痊愈的死的健康。那该是从一切东西中治愈的。从老化、从艺术、从生活、从年龄、从世间的智慧,抑或是从疯狂。根据颓废克服颓废,根据制作上的死克服死,根据完壁克服完壁;这一切,老作家都在悠一身上梦到过
那时,突如其来的。某种青春奇态的病苏醒了,未完成、笨拙的挫折,在制作途中袭击了俊辅。
这到底是什么呢?老作家犹豫过给它起个名字。指名之恐惧让他犹豫起来。实际上,这难道不是一种相思的特征吗?
悠一的面容,整日整夜离不开俊辅的心。他烦恼、他憎恨,他用下流话在心里拼命骂着这个薄情的青年;只有这时,他为自己能那样清楚地看不起那小于而感到安心。用那张夸奖悠一无精神性的嘴,侮蔑相同的无精神。悠一的青草气息、迫遥自在的擦亮男儿架势、任性、俗不可耐的自负、发作时的诚实、心情浮躁时的纯情可爱、那眼泪等等,把这些性格上不值钱东西捡起来看看,俊辅就会想到任何一样在他自己的青春里都不具有,于是他又堕
入黯然的嫉妒中去。
他一次尝到过这个叫悠一青年的人品,现在已到了咫尺莫辨的地步了。他想起,关于这个美青年,以前自己可是什么也不知道。是啊。一样也不知道!
说起来,他不爱女人的证据在哪里。他爱少年的证据又在哪里。俊辅不是从没有当场见到过吗?可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悠一不是没有现实不存在的道理吗?现实的话,那无意思的变迁也有欺骗我们眼睛的事吧。不是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欺骗艺术家呢?
尽管这么说,悠一静静地——特别是这样的元音信——至少对俊辅来说,变成他自己想成为的、即“现实的存在”。在俊辅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个不确切的、薄情的、而且是具有现实血肉之躯的美丽形象。夜深入静,悠一在这个大都会的什么地方拥着的一个人,康子、恭子、镐木夫人还是连姓名也不知道的少年呢?每想起这些,傻辅又再次睡不着了。第二天他去了“鲁顿”。可悠一没出现。与悠一不时在“鲁顿”见面,对俊辅来说不是他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