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雪 第五章(第2/4页)
“我也这么认为。这样的话,我也不想再为她张罗了。”
“不过,他们家照顾过清显,有这份情义,再说了,我们也要为他们家的振兴尽点力量。要是能找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对象就好了。”
“有这么合适的人吗?”
清显听着他们的谈话,不禁神色开朗,这谜底也就彻底解开了。
“如果突然有一天我不在了。”聪子这句话指的仅仅是自己的婚事。那一天聪子的心情倾向于同意这门亲事,于是不动声色地刺探清显的态度。如果如刚才母亲所说的那样,她在十天以后的今天正式表示回绝。其理由也是明明白白,那是因为聪子爱着清显。
这样,清显的内心世界消除了不安,依然如一杯清水那样清澈明亮。这十天里,他无法回到自己那一块平静的小庭院,现在终于又能回来安静歇息了。
清显沉浸在难得的巨大幸福感里,毋庸置疑,这个幸福是他重新发现自己的头脑明晰而获得的。故意藏起来的一张纸牌回到手里,使得纸牌完整无缺……而这完整无缺的纸牌重新成为一副普普通通的纸牌……这就是难以言状的清晰的幸福感。
他至少在这个瞬间成功地赶走了“感情”。
侯爵夫妇缺少那种敏感,没有觉察到儿子正突然沉浸在幸福感里,他们隔着餐桌,相互对视。丈夫看着,长着一对忧郁的八字眉的妻子的脸,妻子看着丈夫刚毅的红脸膛。这张脸原先与行动型性格极其相配,但养尊处优的生活立刻从他皮肤上表现出来。
在父母亲的对话看似谈兴正浓的时候,清显觉得他们仿佛在举行某种例行的仪式。这些谈话的内容如同按照顺序恭恭敬敬地供奉给神社的玉串,连每一片光鲜的杨桐树叶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清显从少年时期开始,就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同样的场面。既没有白热化的危机,也没有感情的高xdx潮。但是,母亲非常明白随后而来的什么,而侯爵也非常清楚妻子已经心里明白。这是向瀑布水潭的坠落,但在坠落之前,连垃圾都会手拉着手,以毫无任何预感的表情滑人映照着蓝天白云的平滑的水面。
果然,侯爵匆匆喝完饭后的咖啡,便对清显说:
“清显,打一局台球吧?”
“那我告退了。”侯爵夫人说。
清显正沉浸在幸福之中,所以这种欺骗对他的心灵没有丝毫的损伤。母亲回到正房,父子俩走进台球室。
这间大屋子不仅模仿英国风格使用橡木镶嵌墙壁,更是以挂有祖父的肖像画和日俄海战的巨幅油画而著称。描绘克拉德斯通肖像的英国肖像画家约翰·米列斯卿的弟子来日本期间描绘的这幅一百号大的祖父肖像画,身着大礼服的祖父凝视着昏暗的房间。肖像画构图简练,写实的手法把祖父严峻的现实性和理想化表现得维妙维肖,既呈现出世人所景仰的明治维新功臣的叱咤风云的堂堂气概,也通过脸颊上的那颗痣体现对家族的和蔼亲切的神态,两者巧妙地融为一体。从老家鹿儿岛新来的女仆都一无例外地带到这里,向祖父膜拜。祖父临终前几个小时,没有任何人来到这个房间,镜框的绳子也没有腐烂,可是肖像画突然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台球室里摆着三张台球桌,桌面都是用意大利的大理石制造的。谁也不玩日清战争(中日甲午战争)时期介绍进来的三球比赛,父子只玩四球比赛。管家把红白两球分别摆在左右两边,间隔适当的距离,然后把球杆分别递给父子俩。清显一边用意大利火山灰制造的白垩粉擦着球杆皮头一边注视着球台。
红白两种象牙球在碧绿的绒布上投射出些许圆影如海贝伸出的触角。清显对这些球毫无兴趣。这球,仿佛是白天在一条陌生的冷清的街道上突然滚到眼前似的那样异样而没有价值。
侯爵对儿子这种漠然的眼神也总是感到忧虑,即使像今天晚上这样充满幸福的时候,他仍然是这个眼神。
父亲突然想起来,对清显说:“最近暹罗国的两个王子要来日本,去学习院留学。你知道吧?”
“不知道。”
“年龄大概和你一样,我已经告诉外务省,让他们安排到家里住几天。那个国家最近解放奴隶,修建铁路,看样子正在实施进步的政策。你也和他们交个朋友。”
侯爵弯下腰,呈现出如一头过于肥胖的豹子那种表面的虚假精悍的体格,手执球杆对着目标瞄准着。清显瞧着他的后背,情不自禁地泛起一抹微笑。如同红白两种台球轻轻接吻一样,他在心中让自己的幸福感与热带国家轻轻接触。他觉得幸福感的水晶般的抽象性意外地吸收热带丛林那光辉耀眼的绿色的映照,突然放射出灵动的五彩斑斓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