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雪 第五章(第3/4页)
侯爵球技高强,清显本来就不是他的对手。打完头五杆后,父亲就匆匆离开球台,对清显说了一句早在清显意料之中的话:
“我要出去散步。你做什么?”
清显没有回答,父亲说了一句清显意料之外的话:
“要不你跟我到大门口吧,像小时候那样。”
清显大吃一惊,清亮的黑眼睛看着父亲。侯爵至少在让儿子惊愕上取得成功。
父亲的妾妇住在大门外几处房屋中的一处。其中两处住着西方人,院子和宅第都是一墙之隔,而且都有后门可通,所以这两家外国人的孩子可以随便到宅第里游玩,只有妾妇居住的房子的后门上锁,锁头都已经生锈。
从正房的门口到大门的距离大约八百米,清显小时候,父亲经常牵着他的手一起散步到大门口,然后清显由仆人带回去,而父亲去妾妇那里。
父亲有事出门必乘马车,如果是步行出门,目的地固定于此。父亲总是让清显陪他走到大门,清显幼小的心灵觉得很不舒服。为了母亲,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把父亲拉回到母亲身旁,同时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感到恼怒。母亲当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清显陪父亲“散步”,但父亲偏偏故意拉着他的手出门。清显暗中觉察到父亲希望他背叛母亲。
在十一月寒夜里散步,这是多么不正常啊。
侯爵命令管家穿上外套。清显也走出台球室,穿上双排金色铜扣的学生制服。管家跟在“散步”的主人身后大约十步,手捧包着礼物的紫绸包袱。
月色清朗,寒风在树梢上吼叫。父亲对跟随其后的管家山田如幽灵般的身影毫不在意。清显却放不下心,回头看了他一次。这么寒冷的夜晚,他也不穿披风,还是那一身带家徽的裙裾,手戴白手套捧着包袱。山田的脚有点毛病,一瘸一拐跟在后面。眼镜映着月光,如两片白霜。清显平时和他几乎不说话,不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汉子的心里缠绕着许多什么样锈蚀的感情的发条。不过,比起性格开朗、颇具温情的父亲,倒是貌似冰冷、凡事漠不关心儿子更善于体察别人的内心感情。
猫头鹰呜叫、松涛呼号,在多少有点酒酣耳热的清显听来,犹如那幅“祭吊阵亡者”图片中在狂风中摇曳的树叶发出的阵阵喧嚣声。在这寒天下,父亲想像着深夜里等待自己的那温润艳丽的肉体的微笑,而清显只是想到死亡。
侯爵继续往前走,手杖不时挑起小石子,他有点微酡,突然对清显说:
“好像你对行乐不感兴趣。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就已经有过好几个女人了。怎么样?下一次我带你去,多叫几个艺妓来,偶尔也应该痛痛快快玩一两次。愿意的话,把要好的同学也带去。”
“不,我不喜欢。”
清显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两脚仿佛钉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的这一句话竟使他的幸福感如掉在地上的玻璃瓶摔个粉碎。
“你怎么啦?”
“我回去了。您休息吧。”
清显转身朝着比灯光昏暗的洋房门更远的、从树丛中漏出几缕残灯的正房正门疾步走去。
那天晚上,清显彻夜难眠。倒不是思考父母亲的事情,而是一心一意琢磨着怎么报复聪子。
她给我设下一个无聊透顶的圈套,使我整整痛苦十天。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千方百计地折磨我,让我心慌意乱、痛苦不堪。所以,我必须进行报复。但是,我没有她那种用心险恶地折磨别人的阴谋诡计。那有什么好办法呢?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知道,我也像父亲那样极端蔑视女人。直接谈话也好写信也好,难道就不能亵渎她一下,使她痛不欲生吗?我总是心肠太软,不能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别人,所以总是吃亏。对她这个人,仅仅告诉她我对她毫无兴趣是远远不够的。那样会给她留下许多胡思乱想的余地。我要亵渎她!必须这样做。我要侮辱她,叫她此次一蹶不振。必须这样做。那时她才会后悔不该折磨我。
清显左思右想,最好也没有想出一条切实可行的具体方案。
寝室的床铺周围摆放着一对六折屏风,屏风上书写着寒山的诗歌。脚边的紫檀格架上,一只碧玉雕琢的鹦鹉停在栖木上。他对时下流行的罗丹、塞尚本来就不感兴趣,不如说我的兴趣都是被动接受的。他睡不着觉,眼睛注视着那只碧玉鹦鹉,鹦鹉的翅膀上那细致人微的刻痕似乎清晰可见,在朦胧幽绿里罩着透明的亮光,鹦鹉仿佛出正在融化,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一点轮廓。这怪异的景象使他惊愕。他发现,原来月光从窗帘边上漏进来,照射在鹦鹉身上。他粗暴地拉开窗帘。月挂中天,月光洒满这个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