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十一章(第2/3页)
听着老人下楼梯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中尉稍稍欠了欠身子,伸手去拿装着开水的热水瓶,并且笑着说道:
“别看这屋子像个闹鬼的凶宅,但无论这公寓楼,还是那老爷子,可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纪念物哩。那老爷子曾是日清战争①的勇士,在日俄战争期间开没了这家军人专用的公寓,这公寓出过许多杰出的军人。这么一所吉利的房子,租金又便宜,离联队也近,非常方便,因此总是住满了人。”中尉的话语间洋溢着关怀,使少年们紧张的心情缓和了下来。
看着中尉脸上的笑容,阿勋在想,可惜现在花期已过,假如在樱花盛开的时节来访就好了。那时,中尉应以这样的姿势迎接少年们的到来:刚刚从硝烟弥漫的演习场归来的中尉,脱下粘满樱花花瓣和尘埃的长靴,把散发着春天气息和马粪气味的草黄色军衣披在肩上,军装衣领上闪烁着稚嫩的红色和黄色的光辉。
中尉好像并不在乎会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谈吐豪爽大方。他首先提起了有关剑道的话题。
井筒和相良焦急地等待着机会,他们是想告诉中尉,阿勋已经获得三段段位,在剑道界被寄以厚望。终于,戴眼镜的小个头相良磕磕巴巴地说出了这一切。阿勋面色通红,中尉打量阿勋的目光,也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
井筒和相良所希望的正是这种氛围。他们把阿勋视为自己志向的化身,期望他利用年龄那锐利的特权,与外界的人进行对等的交锋。当然,这时的阿勋也没有什么需要撒谎的,只需把自己与伙伴们的纯粹像尖针一般向对手刺去。
①指中日甲午战争。
“那么,饭沼,我问你,你的理想是什么?”
中尉一变刚才的语调,眼睛里辉耀着光亮,单刀直入地问道。井筒和相良都感到,他们所盼望的时刻来到了,不觉紧张起来。
虽然刚才中尉让随便坐,可阿勋仍然正坐在那里,他挺起制服下的胸膛,简洁地答道:
“振兴昭和时代的神风连。”
“神风连举兵失败了,那也算是好事吗?”
“那不是失败。”
“是吗?那么,你的信念是什么?”
“是剑。”
阿勋应声答道。中尉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心里考虑着下一个问题。
“好。我再问你,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这一次,阿勋显得有些迟疑。他把自己一直注视着中尉眼睛的目光稍稍错开,从印上雨水痕迹的墙壁移向紧闭着的毛玻璃窗户。视野在这里被挡住了,在细小的木格窗之外,雨云正无边无际地遮盖着大地上的万物。阿勋知道,就是打开窗子,也决不可能在雨水中看到尽头。他想要说的,也不是眼前能看到的,而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他断断续续地,然而却是坚定地说了起来:
“在太阳……太阳升起的断崖上,叩拜那轮初升的红日……一面俯瞰辉耀着光亮的大海,一面在高洁的松树下……自刃。”
“嗯!”
井筒和相良都惊讶地看着阿勋的脸。在此以前,阿勋还从未在别人面前,甚至在朋友面前进行过这种内心深处的表白,可今天却当着初次见面的中尉流畅地吐露了这一切。
中尉并没有恶意地加以奚落,这是少年的幸运。看上去,中尉仿佛在认真而平静地思辨着这段近似疯狂的表白,然后开口这样说道:
“说的不错……可是,要死得漂亮也很难呀。因为自己是无法选择死的机会的。军人嘛,又不可能像平常自己想像的那样去死。”
阿勋没能听懂这些话。话语中充满转弯抹角的措辞、注释,以及“然而”、“可是”之类的思考……这些词语远不是阿勋所能理解的。他的思想是滴落在白纸上的新鲜墨迹,是谜团一般的经典原著,不要说翻译,甚至无须加以批评和注释。
目前,阿勋正怀着极其紧张的心情,甚至做好了挨一记耳光的心理准备,耸起肩膀,直视着中尉的眼睛问道:
“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说吧。”
“听说在‘5·15事件’发生之前,中村海军中尉访问过堀君您,是真的吗?”
中尉的脸上像是一下子贴上了冰凉的牡蛎壳似的东西。
“这谣传是从哪儿听来的?”
“家父的塾里有人这么说。”
“是令尊这么说的吗?”
“不,家父没有这么说。”
“不管怎样,公审时会弄清楚的。不要听信那些无聊的谣传。”
“那是无聊的谣传吗?”
“是的,是无聊的谣传。”
沉默之中,可以感觉到被中尉抑制着的愤怒,正像磁针那样微妙地颤动着。
“请相信我们,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们。你们见面了吗?没见面吗?”
“不,我没见过他,也没见过海军里的任何哥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