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三十三章(第3/5页)
“所谓法律,就是一种障碍,它要不断阻止想把人生变为瞬间的诗那种欲求。用飞溅的血花写下的一行诗去换取自己的人生,在大多数人看来都是非常不妥的。可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他们在对这种欲求浑然不觉中便送走了自己的人生。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所谓法律本来就是为极少数人而设立的,这个机构竭力要把极少数异常纯粹的、摆脱了世间常规的热诚……的人,贬低到和盗贼、色情完全相同的‘恶’的地步。一定有人出卖了我!使我落人到这个巧妙的陷阱里。”
经由市谷车站的火车鸣响的汽笛,无情地斩断了这些思绪。听上去,这汽笛声像是一个衣服上着了火的人为了灭火而在泥土上打滚,充满了急迫和紧张的情绪。这个人在黑暗中翻滚哀号,全身都被喷溅着的火星所包裹,全身都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照得通明。
而且,与溢满虚伪生活温情的监狱里的汽笛不同,火车上的汽笛声置身于悲痛之中,却在向往着一种无边无际的自由,滑行一般奔向未来。就连那异乡的土地,异样的早晨,令人不快地泛出鱼肚白的黎明,站台盥洗室里排列着的镜子中突然显现出脸庞来的那个锈迹斑斑的清晨的幻影,全都不足以伤害火车上的汽笛正讲述着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狱窗就这样现出了曙色。三排监舍各有13个监室。在彻夜不眠的早晨,阿勋便从右边那排监舍靠东端的监室的狱窗中,眺望冬天的红日初出。
太阳以高高的狱墙为地平线,如同温热柔软的饼子一般粘贴在地平线上,缓慢地升了起来。这个太阳正照耀着的日本,现在已拒绝了阿勋等人的热诚帮助,却听任于疾病、腐败和崩溃。
……来到这里后,阿勋才开始做起梦来。
说是才开始做梦,也不够准确。在来这里以前,当然也曾做过梦。
但以前做的都是健康少年那种早晨醒来后便立即忘掉的梦,还从未有过一直延续下来,以至侵扰白昼生活的梦境。可现在却不同,不用说早晨,就是整个白天,前一夜的梦境仍然会完整地沉淀在内心里。有时,前一夜的梦境甚至会和第二夜的梦境重合起来,并接着昨夜的梦继续做下去。像是雨天忘了收下的色泽鲜艳的衣物总也干不了,就那么晾晒在那里一样。雨还在继续下着,或许那家的主人是个疯子,又把刚洗涤的新的友禅稠衣物晾晒在了晒衣场的竹竿上,缀饰着灰暗的天空。
一次,他梦见了蛇。
那里是热带地区,像是一个被密林包围着的宽旷宅第里的庭院,连围墙也没有。
他站在好像位于密林庭院中央的那个破败了的灰色石造阳台上,却不见连接着阳台的建筑物。只见四方形小阳台四周的石栏上,扬起镰刀形脖子的眼镜蛇石雕,正以手掌般的形状,把热带滞重的空气往四方推去,以此来保持白色石块空间内的闲寂。这是从密林正中切割下来的炎热的四边形沉默。
听得见苍蝇在飞旋,蚊子发出了掀动羽翅的声响。黄蝶在飞舞,小鸟的啼啭恍若清澈的水滴。此外,从绿荫交错的密林深处,还传出了别的鸟儿发疯般的刺耳叫声。蝉也在叫个不停。
然而,远比这些声音更为清晰地传到耳鼓里来的,却是疑为暴雨袭来时的那种声响。当然,那不是暴雨。密林的树梢远在高高的处所,太阳把斑驳的光影撤在阳台上。可是,往来的风只从高高的树梢刮过,根本不在地面经过,因而可以从撒在蛇头上的光斑的移动来判明大风的往来。
从树梢随风飘落的树叶,顺着枝叶飘然而下,发出宛若骤雨的声响。这些落叶并不是刚刚才离开树枝的。由于枝杈纵横,以及不留下一丝空隙的蔓草的纠缠,落叶于是受到阻拦,无法顺利飘落到地面上来。等到大风刮过时,落叶才开始再度飘落。它们一片一片地、细心地顺着枝杈往下飘落的声音,与敲打在树叶堆上的雨点声混在了一起。由于这全是干燥的阔叶,所以才会发出如此喧嚣的回音。飘落在长着白癞般苔藓的阳台上的落叶,每一片都显得非常宽大。
热带的阳光,如同军团队列中相拥相连的数万枝枪刺。透过树梢撒下的点点斑斓是它的反映,而真正的阳光却是看起来眩目,摸上去灼手,正从密林的对面包抄过来。即便置身于这个阳台上,也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
这时,阿勋看到一条绿色的小蛇从石栏间探出头来,就像蔓草从那里猛地伸出蔓头来一样。这条比较粗的小蛇身上的绿色深浅不一,宛如蜡制工艺品一般。当阿勋察觉到那不是蔓草的一部分,而是一条光润的、披着人工般色彩的蛇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它对着阿勋的踝骨缠了上来,阿勋刚刚发现这情况,脚上却早已被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