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七章(第4/6页)

本多脱去外套,缩进被炉。母亲以若有所思的眼神吹起长方形火盆里的火,撩起散出的头发以防烤焦,趁换气时说:

“等一下,给你做好吃的来。”

随即,母亲把不大的平底锅放在火盆上,用沁油的报纸将锅整个抹了一遍,把看样子是在他回来之前就准备好的泛着白沫的粉浆,划着精巧的圆圈浇在沸油锅上。

本多时常在梦中回味的,就是当时烤饼难忘的香味儿——那冒雪归来烤着火盆送到嘴里的浸满蜂蜜和牛油的烤饼实在香到心里去了。记忆中,本多有生以来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那般微不足道的小事成了他终生之梦的酵母呢?毫无疑问,平素严厉的母亲那个雪日下午突如其来的温柔大大增加了烤饼香味的含量。那萦绕此幕记忆的莫可言喻的感伤,那盯盯注视母亲吹炭火时的侧脸——由于家风尚俭,白天从不点灯,因此起居室虽有雪光辉映仍是一片昏暗。于是母亲每次吹火时火光便染红脸颊,而换气时则又爬上凄恻的阴影——目睹母亲阴暗交替侧脸的少年的心情……而且,也可能母亲心里深藏着至今不为本多了解的终生未曾道破的忧伤,这忧伤悄悄寄托在母亲当时分外忘情分外专注的举止和异乎寻常的柔情中。而这一切,通过烤饼沁人心脾的香味,通过少年纯真无邪的味觉,通过爱的喜悦而一举表现出来。本多只能做此解释,否则那梦绕魂萦的感伤便无法找到答案。

但毕竟六十年过去了,真可谓弹指之间。胸中腾起的某种感觉,竟使自己忘了耄耋之龄,一心想扑在母亲温暖的怀里一吐为快。

六十载一以贯之的某种东西通过雪日烤饼香味这一形式告知本多的是:认识并不能使自己把握人生,而远方稍纵即逝的感觉愉悦才能点明暗夜旷野的一点篝火,击碎层层叠叠的黑暗,至少可以趁火光未熄摧毁人生的不明。

岁月倏忽!十六岁的本多和七十六岁的本多之间,仿佛任何都未发生,一步之隔而已,如踢石子的顽童跳过狭窄的水沟,一跃而就。

不仅如此。当发现清显详详细细写下的日记得到验证之后,本多确乎认识到了梦之于生的优越。但万万不曾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如此遭遇梦的侵扰。梦的泛滥——如洪水淹没泰国农田的梦的泛滥居然同样出现在自己身上那种莫名的喜悦固然也是有的,但较之清显之梦的芳醇,自家之梦只不过是对已逝往昔的召唤,不过是本不知做梦为何物的青年年老后陡然增加做梦的频度,而同想像力同象征性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他之所以在床上如此晕晕乎乎地久久耽于梦的玩味,也是因为害怕起床时必然伴随的周身关节的疼痛。昨天腰痛得不堪忍受,今早又无缘无故地转到了肩部和侧腹。至于何处作痛,不到真正起床时是无法觉察的。四肢平放时间里,整个人仿佛嵌入琼胶般的梦的残片。而一旦想到这绝无赏心悦目之事的新的一天,顿时肌肉萎缩,筋骨呻吟。

另外,本多甚至懒得伸手去摸五、六年前安装的家用内线电话,不愿意听女管家尖刺刺问的那声“早上好”。

妻子死后,家里请了一个懂法律的书仆,没几天就觉得别扭,便打发走了。如今,空荡荡的宅院里只留了两个女佣和一个女管家。且不停地换来换去。女佣俗不可耐,女管家气使颐指,二者水火难容。本多早已发现自己的所有感觉都同这类女人带人家中的时髦言行格格不入。不管怎么好言相劝,对方随口冒出来的都是流行俗语,什么“还凑合”“想不灵”之类。还有那站着开隔扇的动作,那手不捂嘴一泻而出的浪笑,那敬语用法的漏洞百出,那对电视演员的风言风语——一切的一切无不引发本多的厌恶感。当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稍微申斥一句,当天便一古脑儿溜之乎也。而向每晚前来按摩的老太婆就此发几句牢骚,牢骚居然也从按摩婆嘴里播发出来,在院内卷起一阵风波。况且那按摩婆本身也染上一身现代流行病,一门心思地巴望人家叫她“先生”,否则便不理不睬。气愤固然气愤,但本多迷信此人的技术,不便另请高明。

清扫也做得马马虎虎。任凭磨破嘴皮,客厅花瓶搁板上灰尘也依然故我。每周末来一次的插花师在逐个房间插花时就对此有所不满。

女佣竟把推销员之类请进厨房待以茶点。那视为珍宝的进口酒,不知谁喝的也落下一截。黑幽幽的走廊深处不时炸响刺耳的狂笑。

不说别的,家用内线电话里女管家那声寒暄,直如烙铁贴耳,弄得他甚至没兴致吩咐准备早餐;继而两个前来开木板套窗的女佣那脚底板沁满汗水般紧紧粘在草席走廊里的足音也令他心生不快。洗脸池的热火管经常失灵,牙膏挤到底时也不知道更新,非等本多吩咐不可。西服之类,好在女管家监督得紧,熨烫洗涤总算不曾疏忽。但穿时好几次被洗衣店标签划痛脖颈,由此领教不少。皮鞋倒是擦了,而鞋底泥沙却保存得完好无缺。雨伞开关坏了也不闻不问。诸如此类,梨枝在世时是不可想像的。有的用具只破旧或损坏了一点便转眼弃之大吉。本多为此同管家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