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七章(第5/6页)

“我说老爷,那东西您叫修也根本找不到地方修嘛!”

“那,就只好扔啰?”

“又有什么办法呢?又不值几个钱!”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本多不由提高嗓门。对方眼里旋即浮现出对于吝啬的鄙夷。

如此一来二去,愈发使本多深感庆子友情的必不可缺。

扑克会自不必说,庆子大体上还对日本文化开始了刻苦钻研。这是她一种新的异国嗜好。直到偌大年纪庆子才开始观看歌舞伎,对无甚水准可言的演员心悦诚服,还比之为法国某明星大加赞赏。此外还开始练习谣曲,并迷上了密教美术,转了很多寺院。

庆子不止一次提议一起去哪里一座更好些的寺院看看,本多本想说那么去月修寺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是绝不是可以带着庆子嘻笑游览的场所。

自那以后五十六年时间里,本多一次也没有去过月修寺,同据说还健在的住持聪子也一封信没有通过。无论战时还是战后,本多不知有多少次想去聪子处一叙阔别之情,无奈每次又都在心理上强烈受阻,以致始终音信杳然。

然而这绝不意味他忘了月修寺。音信隔绝的时间越长,月修寺在心目中的重量越是无可替代。他总是顽强地提醒自己: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能扰乱聪子的清静,不能时至今日还以怀旧之缘接近聪子。随着岁月流逝,他愈发怕见聪子的龙钟老态。是的,蓼科是在空袭后的涩谷废墟上说过,聪子如一泓清泉变得更加秀美。若是所谓空门老尼之美倒并非不可理解,但事实上此外还从大阪人那里听到过赞叹聪子近来美貌的语声。尽管如此,本多还是害怕。怕见美的废墟,怕见历历残留于废墟的美。当然,聪子老来的悟达早已使其超越红尘,高踞于本多无可企及的峰巅,这点毋庸置疑。因此,纵使本多以老年丑相出现,聪子那顿证菩提的莲池也不至于泛起一丝涟漪。他很清楚,任何回忆都不可能打动聪子。聪子早已披挂好深蓝色的盔甲,任何回忆的利箭都奈何她不得。每念及此,再以已逝清显的眼光思之,似乎又增加了绝望的因素。

何况,如若探访聪子,本多势必重新背负清显的回忆。而且至今仍作为清显的代理人登门这点也使他压力重重。“罪只是我和清显两人的”——回镰仓途中聪子在车内自言自语的这句话,在时隔五十六年的今日仍清晰回响在他的耳畔。如果相见,想必聪子也会对那段往事淡然一笑置之,随即同本多开怀畅谈。问题是本多很不情愿想到这一步。他觉得,自己已如此衰老不堪,日益惨不忍睹,日益罪孽深重,因此同聪子相见的程序也就日益难以逾越。

春秋递嬗,星转斗移。那年春天淡淡披裹白雪的月修寺本身,连同有关聪子的记忆渐渐在本多心目中淡远了。这里所谓淡远,并非心的疏离。恰如喜马拉雅雪山的寺院,思之愈切,求之愈急,月修寺愈好像端坐于白雪皑皑的峰顶,表情由妩媚而矜持,由柔和而威严。那虚无缥缈的寺院,那远在人世尽头的寂无声息的月之寺,浓缩式镌刻着越老越小越漂亮的聪子的紫色袈裟,寒光熠熠,俨然坐落在思考的极限认识的终端。本多知道,时下无论乘飞机还是坐新干线,转眼之间即可抵达。但那是常人所去常人所看的月修寺,并非本多心目中的。对他来说,那座寺恰如从认识的暗夜从世界的终极的裂缝中泻出的一缕月光。

他似乎觉得,假如聪子确确实实就在那里,聪子必然在那里永生不死。倘若本多因认识而得以不死,那么从这地狱中仰面见到的聪子则在遥遥无极的天边。毫无疑问,刚一相见聪子就会一眼看破本多所处的地狱。他还觉得,自己栖身的这座充满失意与恐怖的认识地狱的不死,同聪子所居天上的不死,二者似乎总是在对视之间保持着平衡。故而,即使眼下不急于相见而推迟到三百年甚至千年之后,岂不也可随时了却心愿!

凡此种种,本多搜罗出许多自我辩护之辞,这人世的辩辞,不觉之间成了他不去月修寺的理由。他几乎下意识地拒绝前去,如同拒绝确将带来杀身之祸的美。并且,有时他还认为,自己所以坚决不肯去月修寺,并不仅仅因为时光的蹉跎,也还因为自知实际上无法实现,而这点恰恰可能是自己一生最大的不如意。如果勉为其难,届时说不定月修寺远离自己而一时消隐在光雾之中。

话虽这么说,本多还是觉得眼下访问月修寺的时机恐怕已经成熟。因为认识的不死姑且不论,肉体的衰竭之感却是日甚一日的。看来应在自己有生之年去月修寺见一次聪子。毕竟对清显来说聪子是拼死都必须见上一面的女子。而深知这一点的本多之所以没有决心冒死求见,必定是遥远的清显那向自己内部发出呼唤的年轻漂亮的魂灵予以禁止的缘故。若不惜一死,肯定得以相见。如此说来,或许聪子也在心照不宣地静等时机成熟。想到这里,一种无法形容的甘美快感滴人本多内心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