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八章(第2/5页)

我们不过是用来给某种生灵充饥的饵料。死于火中的今西以其特有的玩世不恭意识到了这点,尽管浮光掠影。对神也罢对命运也罢,抑或对人类行为中将二者模而为一的历史也罢,人直到年老都对此浑然不觉确属明智之举。

但本多是何饵料呢?大约是一无营养二无滋味的干干巴巴的饵料。一向本能地避免充作美味饵料的凡事谨小慎微之人,作为人生最后一个愿望,试图以自己索然无味的认识小骨刺伤扑食者的口腔,却又必然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目睹自杀未遂而失明的阿透到二十一岁仍继续存活,本多已再无精力寻找二十岁死于异地他乡的真正转世者的下一个化身。即使有也无所谓了。事至如今,自己既无亲临其境的时间,又无此必要。或许星辰的运行已偏离自己,产生某种微乎其微的误差,从而将金让转世者的行踪同本多引向茫茫宇宙的两极。三代化身在耗尽本多毕生心血而又无意伴随其走完生命旅程之后(在这点也是偶然中的偶然),现在忽然曳着光芒飞向本多知所未知的天空一隅。或许本多将在什么地方再次见到其第几百个、第几万个、第几亿个化身。

无须着急!

从不曾急于赴死的本多想道,既然自己都不知道本多的轨道将本多带往何处,着急又有什么用呢?他在贝那勒斯见到的,是所谓作为宇宙元素的人的生生不息。来世不摇曳于时间的彼岸,也不闪耀在空间的远方。假如死而还于四大,融而归一,那么反复轮回转生的场所也并不一定是这人世的某处。清显、阿勋和金让相继出现在本多身边,恐怕纯属荒诞的偶然。倘若本多的一个元素同宇宙尽头的一个元素性质相同,在失去个性之后便无须故意穿越空间和时间来履行交换手续。因为在这里同在那里完全是同—回事。来世的本多纵令置身于宇宙的另一终极也全不碍事。断线落在桌面上的无数彩珠再按新的顺序串起就是。只要不掉在桌下,桌上珠子的数量就不会改变,这正是不灭的惟一定义。

本多现在觉得,我思我在而无生无灭的佛理在数学上也是正确的。所谓我,原本就是我认定的,故无任何根据,无非珠子在线上的排列顺序。

这些想法同本多肉体极其迟缓的衰亡如车的两轮相符相合,毋宁使他感到颇为快慰。

胃部从五月就开始疼痛,一直缠绵不愈,有时竟痛到脊背。若仍同庆子要好,日常交往必然谈及病痛。一方随口说出肉体轻微的不适,另一方便煞有介事地大肆渲染。竞相表现近乎挖苦的关切,呶呶不休地夸大其词,倾其所知地命以恐怖的病名,随即半开玩笑半看病地跑去医院。而在同庆子绝交之后,本多竟至失去了看病的热情和不安,大凡可以忍受的病痛,都靠按摩一时应付过去。甚至医生的脸都懒得见了。

况且,全身的衰老与波涛一般时高时低的病痛的袭来,反而给本多的思考以刺激,使他越来越难以集中于一点老化的脑髓重新产生针对同一主题的集中力。不仅如此,还将不快与痛感积极转化成思考。甚至为过去仅仅依赖于理智的思维注入了丰赡而活跃的生命因子。这是本多进入八十一岁高龄后才悟得的妙境。本多体会到,较之理智较之理性较之分析力,肉体的异样脱落感、内脏的闷痛、食欲的不振更能使自己痛快淋漓地纵览世界。只消在无比明晰的理智所审视的如精巧建筑物的世界上加上一点无可形容的背部痛感,立柱和房顶就会眼看着出现龟裂,原以为坚固的石料变成软木,以为坚不可摧的构件变成不定形的粘液状块体。

本多自行体味出于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才能体味的感觉上的修练,即:生乃存在于内侧的死。这种生与以往的生——或希冀恢复一度老化的健康或自信痛苦是暂时的而盲目乐观或认为幸福是虚幻的而贪得无厌或忖度幸福过后必有不幸或将周而复始的起伏消长作为自己预测的根据而在平面旅行——不同,它从终端一侧来看世界。而只要看上一眼,一切都确定下来,一切便在一根细绳牵引下向终端齐步迈进。事物与人物之间的界线消失不见。无论装模做样的数十层之高的美国式建筑,还是在其下面走动的孱弱不堪的男男女女,都将在同样拥有“比本多活得久”这一条件的同时以同一重量同样拥有“必然奔向死亡”这另一条件,一如百日红的突然被砍。本多失去了同情的理由,失去了引起同情的想像力的源泉。他的气质原本就缺乏想像力,可谓两相合适。

理智仍旧在动但已开始结冰。美尽成幻影。

他失去了力图推行某项计划那种人类精神中最邪恶的倾向。在某种意义上,这恰恰是肉体痛苦所赐予的无与伦比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