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八章(第4/5页)
这次旅行,女管家有三央求一起去,但本多执意不肯,说无论如何只能一个人。女管家便详详细细交待了旅行注意事项,往旅行包多塞了些衣服,以防在开冷气的房间里受凉感冒。对老人来说,旅行包算是够重的了。
本多说要去阿透和绢江那里,女管家又再次如此这般提醒本多。这里边有事先自我辩解的目的,因为有些方面在本多眼里很可能是照看不周所致。
“有件事得跟您讲一下:阿透近来一直只穿一件白地蓝花睡衣。绢江对这衣服中意得很,每次叫脱下洗一洗,都发脾气咬我的手指,只好听便不管。阿透还是那么不声不响,大白天也只穿一件睡衣,看样子一点也不在乎。这点请多多包涵……另外,这话真不大好开口,听厢房女佣说,绢江早上想吐,吃饭也和以前不同了。本人倒显得欢天喜地,说是什么病重的表现,但愿不是这样。”
这是一种相当明确的预兆,说明自己的后裔将失去理性的明晰。而女管家并没注意到此时本多的眼睛是何等炯炯有神。
厢房的格子门大敞四开。沿小径往院里走去,房内情形一目了然。本多用力拄了下拐杖,在檐廊坐下。
“哎哟,是爸爸,早上好!”绢江道。
“早上好。是这样,我准备从京都去一次奈良,要两三天时间,想托你看家。”
“噢,出门旅行?真不错。”绢江兴味索然地应着,接着做手里的活。
“在做什么?”
“准备婚礼呀!怎样,好看吧?不光我,还要给阿透打扮打扮。人们肯定说有生以来从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新郎新娘!”
交谈时间里,戴着墨镜的阿透就坐在本多近旁,夹在绢江和本多中间,一声不响。
对阿透失明后的生活,本多没有时间问,并尽可能不启动本来就缺乏的想像力。只知道那里存在一个一直活着的阿透。然而失明后不再给本多以任何威胁的这沉默的块体,却使本多心无比沉重地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压力。
墨镜下的脸颊愈发苍白,嘴唇愈发朱红。阿透原本就好出汗,从睡衣敞开的,领口露出的白皙的前胸闪着汗珠。他盘腿坐着,任由绢江处理。但神经质地把左手时而伸进睡衣下摆搔腿时而搔胸的动作,分明表示出他清醒意识到本多就在自己身边。只是,动作虽然放肆,却全然没有力度。仿佛头顶广大而空虚的天花板垂下一条细绳在操纵他的一举一动。
听觉应该是敏锐的,但感觉不出正在积极捕捉外界的信息。除绢江以外,任何人呆在阿透身旁都一定觉得自己不过是阿透所遗弃的世界的一个断片,不过是被扔在夏日杂草丛生的空地上的一个生锈的空铁罐,而无论你多么充满自信。
阿透一不轻蔑,二不抵抗,仅仅默坐罢了。
曾几何时,美丽的眸子和美丽的微笑——哪怕是伪装的——使他姑且为世人所了解。现在则连惟一可以表现的微笑也不见了。如果流露出悔恨或悲戚,也还可以予以安慰。然而除了绢江,阿透不让任何人看出感情,而绢江也不向人诉说她所窥见的天地。
蝉鸣一清早就很嘈杂。从檐廊抬头看去,晨光从院子里久未修剪的树木枝梢间透出,倾珠泻玉,闪闪耀眼。房间里于是愈发显得幽暗。
厢房前面的茶室院景完完整整地映在阿透原本就似乎拒绝接受外界的墨镜片上:石盆旁边的百日红被砍倒后,再无像样的树木,称不上是枯山水①的几块石头间杂草甚是葳蕤,周围杂树叶片泻下的光点也尽皆留在墨镜上。
阿透的眼睛再也不能反映外界。相反,早已同其失去的视力和自我意识毫无关联的外界则开始密密麻麻地占据墨镜的表面。本多朝镜片看了看,见上面只照出自己的脸和背后的茶室小院。他反倒有些不可思议起来。如果阿透往日在信号站终日观看的海面、船舶及华美的烟囱标识等无数景观原本就是同阿透自我意识密切相关的幻影,那么,墨镜下面时而翻动一下白眼睑的盲目之中纵使永久密封着那些影像便也不足为奇。对阿透来说,既然其内部已永远成为世人不可知的世界,那么海也罢船也罢烟囱标识也罢理应同样被软禁在这不可知领地。
不过,假设海与船均属于同阿透内部无关的外界,原本也该宛如精致的工笔画历历出现在墨镜凸片上,却又并非这样。那么说,莫非阿透已把外部世界一古脑儿吞进其黑暗的内部不成?……如此想着,正巧一只白蝴蝶掠过圆圆的墨镜画上的小院。
阿透盘腿坐着,脚心从衣服下摆向上翻仰,毫无血色,尽是皱纹,活像溺水死尸。而且满是污垢,犹沾了一层铁箔。睡衣皱皱巴巴,早没了线条,尤其是沁出的汗水已把胸襟染上发黄的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