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布鲁日(第3/5页)
渐渐地,从这些灰暗单调的日子里,一些东西凸显出来了,或者说一些可以识别的标记分离出来了。每天吃晚饭时,让·米耶总会不厌其详地聊起泽农早上出诊到过的那些人家的隐情,讲述一件好笑或者可悲的轶事;这些故事本身并无意义,但让人看到在这个沉睡的城市里,有着跟苏丹的宫廷一样多的勾心斗角,跟威尼斯的妓院一样多的荒淫放荡。那些靠年金生活的人和教堂在俗执事的生活看上去全都一个样,但一些人的脾气和个性从中显露出来了;这里跟任何地方一样,人们同样出于对金钱或阴谋贪欲,出于对某一位圣人同样的虔诚,出于同样的缺陷或者恶习,而形成不同的团体。父亲的猜疑,孩子的恶作剧,老夫妻之间的怨忿,与在瓦萨家族和意大利王公们家里看到的并无二致,然而相形之下,赌注的微小给激情罩上了一个巨大的外壳。这些纠结的生活让泽农意识到无牵无挂的生活的可贵之处。人们的看法跟人一样:它们很快就归入一个事先确定的类型里。不难猜出哪些人会将这个时代的一切不幸归咎于不信教的人或者改革派,对他们来说女总督永远有道理。有些人就年轻时染上的梅毒撒谎,或者当泽农代让·米耶索要忘记支付的诊费时,对方的回避或者不快,他都可以替这些人说完他们想说的话。蜂窝饼的模子里会出来什么样的东西,他每次打赌,从来不会出差错。
不可思议的是,在他看来城里唯一燃烧着自由思考的地方,竟是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的房间。他继续以朋友的身份与院长往来,很快又成了他的医生。他去拜访院长的次数很少,双方都没有时间经常见面。当泽农觉得有必要找一个忏悔神甫时,他选择了院长。这位教士不太会作虔诚的说教。他优美的法语让听惯了嘈杂的佛兰德斯语的耳朵得到休息。除了避而不谈信仰,交谈涉及一切话题,然而尤其令这位教会人士感兴趣的却是公共事务。他与几位致力于反抗外国暴政的王公关系密切,他赞成他们,同时又担忧比利时民族将会遭遇一场腥风血雨。当泽农向米耶老爹转告这些预测时,后者耸耸肩:小人物被剃,强者捡羊毛,早已见惯不惊。然而西班牙人又在说要设立新的食品税,要在每样东西上增加一厘税,确实令人烦心。
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很晚才回到林中老河岸的住处,与闷热的客厅相比,他更喜欢街上潮湿的空气,以及在城外沿着灰色的田野漫步。一天晚上,那个时节夜幕很早就降临了,他回来穿过门厅时看见卡特琳正忙着检查放在楼梯下面的旅行箱里的床单。她跟平常一样,没有停下来为他掌灯,每次都趁他在走廊拐弯时偷偷蹭一下他大衣的下摆。厨房里,炉膛熄灭了。泽农摸索着点亮一支蜡烛。老让·米耶还没有完全变凉的尸体干干净净地躺在隔壁房间里的桌子上。卡特琳拿着挑选好的被单进来,准备包裹他。
“主人中风死了”,她说。
她像一个戴着黑色面纱清洗死者的女人,就像他在为苏丹效力期间,在君士坦丁堡的人家里看见过的那样。老医生的结局并不令他吃惊。让·米耶自己也预料痛风可能会上升到心脏。几个星期前,他当着教区公证人的面立下遗嘱,其中除了那些惯常的虔诚的语句,他将自己的财产留给了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还在这所房子里给卡特琳留了一个房间,让她可以住到终老。哲学家凑近看了看死者痉挛和肿胀的面孔。一种可疑的气味和嘴角的一个褐色污点引起了他的怀疑;他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翻看箱子。一个小玻璃瓶里的东西下降了一个手指宽的高度。他回想起来,一天晚上他曾经给老头儿看过这种动物毒液和植物毒素的混合液,那是他在威尼斯的一个药房里弄到手的。一阵轻微的响动让他转过头去;卡特琳站在门口观察他,想必当他给她的主人看这些旅行带回来的物品时,她就是这样透过厨房的门扇偷窥的。他揪住她的胳膊;她跪下来,含混不清地边哭边说:
“我这样做是为了您!我这样做是为了您”,她打着嗝反复地说。
他粗暴地将她推开,到楼下去为死者守灵。米耶老爹以自己的方式品尝了生活的滋味;他的病痛没有那么厉害,他原本还可以享受几个月安逸的生活:也许一年,最好的情况下也许两年。这桩愚蠢的罪行毫无理由地剥夺了他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朴素的乐趣。这个老头儿从来只想对他好:泽农感到自己被一种苦涩和极其痛苦的怜悯之情攫住。他对下毒者产生了一种无用的愤怒,也许死者本人也不会气愤到这个地步。让·米耶一向用他不可小觑的机灵来嘲弄这个世界上的愚蠢行为;这个放荡的女佣急于想让一个对她不屑一顾的男人致富,如果米耶活着的话,一定又会成为他的笑料。此刻他安安静静地躺在这张桌子上,看上去仿佛与他自己的不幸遭遇远隔千里;至少,从前的外科医生兼剃头匠总是嘲笑那些人,他们想象人不再行走和消化之后,还能够思考或者感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