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四月(第8/10页)
撇开仙子的问题,饭桌上的谈话似乎倒是很轻松流畅。特别是佐藤博士,非常擅长制造轻松的气氛,如果不是时时意识到年轻的光男在凝视我,我可能就会忘记这个场合有多么重要,从而放松警惕了。我记得饭桌上佐藤博士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说道:
“最近市中心的游行好像越来越多了。您知道吗,小野先生,今天下午我乘车,看见一个男人的额头上有一道很大的伤。他坐在我旁边,于是我很自然地问他要不要紧,并建议他去医院看看。结果你知道怎么着,他刚去看过医生,现在决定重新加入游行的队伍。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小野先生?”
佐藤先生的语气很随意,但一时间我产生了一个印象,似乎整个桌上的人——包括仙子——都停下筷子听我的回答。当然啦,很有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目光扫向年轻的光男时,他正以一种不同寻常的专注凝视着我。
“有人受伤,确实令人遗憾,”我说。“大家的情绪无疑都很激动。”
“我相信您是对的,小野先生,”佐藤夫人插言道,“情绪确实很激动,但现在人们似乎做得太过分了。这么多人受伤。但我丈夫说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我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佐藤博士会做出回答,但饭桌上又是一片静默,大家似乎再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
“是啊,正如您所说的,”我说,“这么多人受伤确实太遗憾了。”
“我太太总是歪曲我的意思,这次也不例外,小野先生,”佐藤博士说,“我从没有说过这样的争斗是一件好事。但我一直在使我太太相信,这些事除了有人受伤以外,还有另外的意义。当然啦,我们并不希望看到有人受伤。但是其中蕴含的精神——人们觉得需要公开而强烈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这精神是一种健康的东西,您不这么认为吗,小野先生?”
也许我稍微迟疑了一下,没等我回答,佐藤大郎说话了。
“可是父亲,现在事情毫无疑问已经失控。民主是一件好事,但并不意味着市民一有不同意见就有权出来搞暴动。在这方面,我们日本人表现得还像小孩子。我们还需要学习怎样把握民主的责任。”
“这里的情况倒很特别,”佐藤博士大笑着说,“看来至少在这个问题上,父亲倒比儿子开明得多。大郎也许是对的。目前,我们国家就像一个刚刚学习走路和跑步的小男孩。但是我说,其内在的精神是健康的。就像看着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蹒跚学步,擦伤了膝盖。我们不会希望去阻止他,把他锁在屋里的。您不这么认为吗,小野先生?或者,像我太太和儿子指出的那样,是我过于开明了?”
也许我又产生错觉了——正如我说的,我喝酒喝得太快了一点——我总觉得佐藤所说的意见分歧,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与此同时,我注意到年轻的光男又在注视着我了。
“是啊,”我说,“但愿别再有人受伤了。”
我记得这个时候,佐藤大郎改变了话题,问仙子对城里新开的一家百货商店怎么看,一时间,谈话转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样的场合对任何一个准新娘来说都不容易——让一个年轻姑娘在经受审视的同时,还要做出对她未来幸福如此至关重要的判断,实在是有点不公平——但是必须承认,我没有想到仙子承受压力的能力这么差。随着夜晚一点点过去,她的自信心似乎越来越萎缩了,最后除了“是”和“不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我看得出,佐藤大郎正在努力让仙子放松下来,但是在这种场合,他又不能表现得太迫切,结果,他一次次试图打开一个幽默的话题,餐桌上一次次地陷入尴尬的冷场。我注视着女儿的痛苦,又一次想到前一年的相亲过程是多么截然不同。当时节子正好过来探亲,也去参加了,给妹妹一些精神上的支持,但那天晚上仙子似乎并不需要别人。我还记得,我看到仙子和三宅次郎隔着餐桌调皮地眉来眼去,似乎在嘲笑相亲的繁文缛节,我当时还觉得颇为恼火呢。
“您记得吧,小野先生,”佐藤博士说,“上次我们见面时,发现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熟人,那位黑田先生。”
这时候晚餐已经接近尾声。
“是啊,没错。”我说。
“我的这个儿子”——佐藤博士指着年轻的光男,之前我还没有跟他交谈过一句话——“目前正在上町学院读书,也就是黑田先生任教的那所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