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〇年六月(第2/4页)
“最近,”松田说,“我觉得很难想象世界的范围远不止我的花园。所以,现在视野更开阔的也许是你了,小野。”
我们又一起哈哈大笑,然后松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们没必要过分责怪自己,”他说,“我们至少为自己的信念而尽力了。只是到了最后,我们发现自己只是芸芸众生。是没有特殊洞察力的芸芸众生。在这样的时代做芸芸众生,算是我们的不幸吧。”
松田刚才提到他的花园,把我的注意力引到了那边。这是一个温和的春日下午,铃木小姐让纱门半开着,所以从我坐的地方能看到明亮的阳光照在阳台干干净净的木板上。一阵微风吹进屋里,里面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儿。我站起来,朝纱门走去。
“烧东西的气味仍然让我感到不安,”我说,“就在不久前,它还意味着大火和爆炸。”我继续凝望着外面的花园,过了一会儿继续说:“到下个月,美智子就去世五年了。”
松田继续沉默了一阵,然后我听见他在我身后说:
“这些日子,烟味儿一般意味着某个邻居在清理他的花园。”
房间里的什么地方,钟开始敲响了。
“该去喂鲤鱼了,”松田说,“知道吗,我跟铃木小姐争论了很长时间,她才让我重新开始喂鱼。我以前每天都喂,可是几个月前,我在那些踏脚石上滑了一跤。后来我不得不跟她争论了很长时间。”
松田站起身,穿上放在阳台上的一双草鞋,跟我一起走进了花园。花园那头的池塘沐浴在阳光下,我们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踏脚石,走过布满青苔的滑腻腻的小土墩。
我们站在池塘边,看着幽深的池水,突然一个响声,惊得我们都抬头看去。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从花园栅栏顶上朝我们看,两只胳膊都吊在树枝上。松田笑了,大声喊道:
“啊,下午好,小少爷!”
小男孩继续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然后就消失了。松田笑着开始往水里扔鱼食。“邻居家的孩子,”他说,“每天这个时候都要爬到那棵树上看我出来喂鱼。但他很害羞,我一跟他说话,他就跑了。”他对自己笑了一声。“我经常纳闷他为什么每天不厌其烦地这么做。有什么可看的呢?一个拄拐棍的老头子,站在池塘边喂鱼。我不知道这副情景有什么让他这么着迷的。”
我又看看栅栏上刚才那张小脸出现的地方,说:“啊,今天他有了意外发现。今天他看见两个柱拐杖的老头子站在池塘边。”
松田开心地笑了起来,继续往水里扔鱼食。两三条漂亮的鲤鱼跃出水面,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军官,政治家,商人,”松田说,“他们都因为国家的遭遇而受到谴责。至于我们这样的人,小野,我们的贡献一向微乎其微。现在没有人在意你我这样的人曾经做过什么。他们看着我们,只看见两个拄拐棍的老头子。”他笑微微地看着我,然后继续喂鱼。“如今在意的只有我们,只有你我这样的人,小野,我们回顾自己的一生,看到它们的瑕疵,如今在意的只有我们。”
那天下午,松田虽然嘴里这么说,但举止神态却显示他压根不是一个感到幻灭的人。他当然更没有理由在幻灭中死去。也许,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时确实看到某些瑕疵,但他肯定也认识到,他能够引以自豪的正是这些方面。正如他自己指出的,他和我这样的人,我们欣慰地知道,当年我们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凭着一腔热血去做的。当然啦,我们有一些大胆的举动,做事情经常过于投入。但这比起因为缺乏勇气或意志力,而从来不敢尝试自己相信的东西来,肯定更值得称道。当一个人从内心深处产生信念时,再犹豫不决便是卑鄙的了。我相信,松田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一定也会这样想的。
我经常想起一个特定的时刻——是一九三八年的五月,就在我获得重田基金奖后不久。事业发展到那个时候,我已经获得过各种奖项和荣誉,但重田基金奖在大部分人心目中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而且我记得,我们就在那个星期完成了我们的新日本运动,并取得巨大成功。颁奖后的那天晚上举办了盛大的庆祝活动。我记得我坐在左右宫里,被学生和新老同事们围在中间,不断接受敬酒,耳边全是溢美之词。那天晚上,各种各样的熟人都到左右宫来向我表示祝贺。我甚至记得,一位我以前从没见过的警长也赶来祝贺。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我虽然很高兴,心里却并没有获奖理应带来的深深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实际上,直到几天之后,我出门来到若叶省的山区时,才体会到了这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