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〇年六月(第3/4页)
我已经有大约十六年没有再去若叶了——自从离开毛利君的别墅后就没有去过。当时我走得那么坚决,其实心里很惶恐,担心我的未来一无所成。这么多年来,我虽然跟毛利君断绝了一切正式联系,但我对任何跟我以前的老师有关的消息都很好奇,所以完全清楚他在城里的名望不断下降。他努力在歌麿传统中加入欧洲画风,却被认为其基调是反爱国的,我不时听说他挣扎着举办画展,地点越来越名不见经传。实际上,我从不止一个渠道得知,他为了维持生计,已经开始给流行杂志画插图了。与此同时,我相信毛利君一直在关注我事业的发展,肯定也已听说我获得重田基金奖。那天,我在乡村车站下火车时,内心强烈地感受到时光飞逝,物是人非。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下午,我顺着那些林间山路朝毛利君的别墅走去。我走得很慢,回忆着我当年走在这条路上的熟悉的感觉。我一边走,一边想象着我跟毛利君再次面对面会怎么样。也许他会把我当成贵宾,也许他会像我在别墅最后那段日子一样冷淡、漠然,也许,他对我的态度,会像当年我是他的得意门生时那样——似乎我们各自的地位并没有发生这样大的变化。我觉得最后一种可能性最大,我记得我脑子里盘算着我如何作答。我决定不按过去的老习惯称他为“先生”,而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同行那样来称呼。如果他死活不肯承认我现在的地位,我会友好地笑一声,说一句这样的话:“你看,毛利君,我并没有像你曾经担心的那样,不得不去给漫画书画插图。”
后来我发现,我在高高的山路上已经走到那个制高点,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洼地里绿树丛中的别墅。我停下脚步欣赏这片景致,就像多年前经常做的那样。一阵风吹来,沁人心脾,我看见下面山洼里的树轻轻摇摆。我不知道别墅有没有重新装修过,从这么远的距离是看不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我坐在山上的杂草丛中,继续凝望着毛利君的别墅。我在乡村车站的一个小摊上买了些橘子,我把它们从帕子里拿出来,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吃着。我坐在那里,俯瞰着别墅,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新鲜的橘子,这时候,那种深深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才开始在内心升起。那种感觉很难描述,它与较小的成就所带来的得意截然不同——而且,正如我说的,也不同于我在左右宫的庆祝会上的任何感受。那是一种内心深处的喜悦,坚信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公正的承认。我付出的艰辛,我战胜的疑虑,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取得了真正有价值的卓越成就。那天,我没有再往别墅走——那似乎已经毫无意义。我只是在那里坐了一小时左右,吃着那些橘子,内心无比满足。
我想,不是许多人都能体会到那种感觉的。乌龟那样的人——绅太郎那样的人——他们也许很勤勉,有能力,没恶意,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那天感受到的那种幸福。因为他们不知道勇于冒险、超越平庸是什么滋味。
不过,松田完全不同。我和他虽然经常争吵,但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完全一致的,我相信他也能回忆起一两个这样的时刻。上次我们交谈时,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对我说:“我们至少是凭信念做事,而且不遗余力。”也许人到后来会重新评价自己的成就,但知道一生中有一两次像我那天在高高的山路上体会到的那种真正的满足,也是令人欣慰的。
昨天早晨,我在犹疑桥上站了片刻,心里想着松田,然后我朝昔日我们的逍遥地所在的地方走去。这里已经重建,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昔日横贯中心的那条窄巷,当年总是熙熙攘攘,挂满了各种酒馆饭店的旗幌,如今变成了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道,沉重的大卡车整天在上面来来往往。川上夫人酒馆的旧址,现在是一座四层的玻璃墙办公大楼。周围还有几座这样的大楼,白天可以看见办事员、邮差、送货者忙碌地进进出出。现在要一直走到古川才能看见酒馆,但偶尔会认出一片栅栏或一棵树是昔日留下来的,在这新的背景下显得格格不入。
左右宫曾经所在的地方,如今是一组缩在道路里面的办公室的前院。有些高级职员把车停在这个院里,除此之外,这里主要是铺着沥青的空地,间或种着几棵小树。院子前面对着马路的地方,有一条公园里的那种长凳。我不知道它放在那里给谁坐的,也从没看见那些忙碌的人有谁停下来坐在上面休息。但是我想象这条长凳所占据的位置,非常接近我们昔日在左右宫的那张桌子,所以我有时就喜欢在上面坐坐。这条板凳可能不是对公众开放的,但是它离人行道很近,所以从没有人反对我坐在上面。昨天上午,阳光那么和煦地照耀着,我又在板凳上坐下,休息了一会儿,观察着周围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