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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过一家糕点甜食店,里面人满为患,传出响亮的音乐声,是德国民歌。我往里瞧了瞧,心想,这些目光炯炯、往嘴里塞着法兰克福环状蛋糕和掼奶油的人,他们之中的每一个都有可能变成狼人,去执行杀人命令。他们生活在美国的事实几乎没有削弱这种可能性,相反,这通常使他们成为更加义愤填膺的“爱国者”。
“美国人很大度,”我说,“他们不关押任何人。”
“不,日本人被关押在加利福尼亚,”玛丽亚说,“那儿的德国流亡者晚上八点必须待在家里,而且外出距离不许超过八公里。我在那儿待过。”她笑了。“这种措施总是限制了不该受到限制的人。”
“多是如此。”
从一家大酒馆中传出铜管乐的声音,是德国进行曲。橱窗里挂着血肠。我捉摸着随时可能会听到《霍斯特·威塞尔之歌》[92]。
“我在这儿转悠够了。”我说。
“我也是,”玛丽亚说,“这里的鞋看起来是用来行军的,不是用来跳舞的。”
“我们走回去吧?”
“我们开车回美国。”玛丽亚说。
我们坐在中央公园的一家餐厅里。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坪,从湖面吹过一阵凉风,能听到远处有船桨击水的声音。天黑了,夜幕的蓝色阴影悬挂在树丛间,万籁俱寂。
“你晒得黝黑啊。”我对玛丽亚说。
“这话你在车上就对我说过了。”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此间我去过德国,又从那儿逃了出来。你晒得黝黑啊!你的秀发在天光下闪闪发亮。这是意大利的天光,是菲耶索莱[93]夜晚的天光。”
“你去过那儿?”
“只是在那附近待过,在佛罗伦萨坐过监狱。但见过那一带的天光。”
“你为什么坐牢呢?”
“我没有证件,但很快就被释放了,必须立即离境。此外这种光我还在意大利绘画上见过,它很神秘,是一种由彩色暗影发出的光。就像你现在的头发和脸庞。”
“我不幸福的时候,我的头发就是蓬乱无光的,”玛丽亚说,“我独处时,皮肤也会变坏。我不能长久独自生活。我一个人时,就什么都不是了,只是各种恶劣特性的集合体。”
服务员给我们拿来一瓶智利白葡萄酒。我感到似乎是从一次大难中死里逃生了。被扰起的恐惧、仇恨和绝望一下子又离我远去了,去了我想放逐它们的远方,只不过它们还能毁灭我。在约克维尔,它们用回忆的血盆大口触及了我,但我觉得自己侥幸逃脱了。现在我的内心极为平静,这种状态已经久违了。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比眼前看到的更重要了:在桌上蹦来蹦去啄食面包屑的小鸟,浅黄色的葡萄酒以及黄昏中我面前这张闪着微光的面庞。我长出了一口气道:“我逃脱了。”
“干杯!”玛丽亚·菲奥拉说。“我也是。”
我没有问她逃脱的是什么,但肯定和我想的不是一回事。“在巴黎大木偶剧场我看过一出独幕剧,”我说,“两个人坐在一个氢气球上,其中一人拿着望远镜向下望。突然一声巨响,拿着望远镜的男子跌坐下来问他身旁的女伴,‘刚才它爆炸了,’他进一步解释道,‘地球爆炸了,怎么办呢?’”
“开头不错,”玛丽亚说,“怎么结的尾呢?”
“大木偶剧场的戏总是以灾难收场。其实也不必如此。”
玛丽亚笑了。“两个人坐在氢气球上,没有地球,没有家园。如果人仇恨孤独,把幸福当作一面镜子,那还会发生什么呢?一面深不见底的镜子,反映出的始终是它自己。干杯,路德维希!自由是美好的,如果不是孑然一身的话。这是不是矛盾的呀?”
“不,只是一种谨慎的幸福。”
“这听上去不好听,对吧?”
“不,”我说,“它永远也不会发生。”
她看着我问:“如果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地方都可以随便去了,你愿意生活在哪儿呢?”
我思索了半天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