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路德维克 10(第3/4页)
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对他充满了恨。恨得太强烈,反而把恨什么记不清了。当时我的这位指挥官在我眼里简直是一只喜欢记恨而且狡猾的耗子。而今天我再看他时,则觉得他主要是年少气盛,而且在扮演角色。归根到底,年轻人如果装腔作势,不能算他们的错;他们还没有定型,但生活把他们置于一个定型的世界之中,在这个世界里,人们要求他们像成熟的人一样行事。于是他们迫不及待地采用那些流行的方式和样子,这些东西容易对他们的胃口,使他们喜欢——他们在扮演角色。
我们的指挥官在那个时候也没有定型,而忽然那么一天,他和我们这一群人对垒,他完全不能理解这支队伍,但是他已经学会了怎么对付,因为他所读到的和听到的一切已经给他备下了一具用来对付类似情况的面具:连环画里的硬汉,铁石心肠的勇士在收编一帮乌合之众,不靠说大话,全凭冷静沉稳,干巴巴的幽默一针见血,相信自己和自己肌肉的力量。他越是觉得自己有一副孩子气,他就越是起劲地扮演超人这样的角色。
然而,难道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年轻人做戏吗?当我因为明信片事件在书记处受到盘问的时候,我刚二十出头,盘问我的那些人比我大不了一两岁。他们也无非是一些毛头小伙子,把自己没有定型的面孔藏在他们自认为是最出色的一张面具下面,这张面具就是一个禁欲苦行百折不挠的革命者形象。玛凯塔呢?她不是曾经想扮演仗义救人的角色吗?而且这个角色还是从当时银幕上一部蹩脚电影里学来的呢。还有那个突然大谈道德以煽情的泽马内克,难道不是在扮演角色吗?还有我自己,那个时候我不是甚至还同时扮演着好几个角色吗?我在被他们使绊子打倒以前,不是还不停地从一个角色转换到一个角色吗?
青年时代是可怕的:它是一个舞台;一些小孩子,足蹬厚底靴、身穿各式各样的服装跑来跑去,照搬着许多他们似懂非懂,也是从别人那儿学来的套路,但他们对这些十分热衷。历史也是可怕的,它经常给幼稚提供演习的场地,它是小尼禄、小波拿巴的演习场地,它也为一群群如醉如痴的孩子提供演习场地,于是他们从别人那里模仿来的狂热和简单化的角色就变成一种实实在在的灾难。
现在每当我想到这里,我头脑中的价值系统就摇摇欲坠,对青年时代产生一种深深的憎恶——而同时我又对历史上的那些欺世大盗反而有了某种宽容,我忽然从他们的行为中看到一种幼稚病带来的可怕狂热。
一提幼稚,我就想起阿莱克塞;他也是扮演着一个超乎自己理智和经验的重大角色。他和我们的指挥官有某种共同之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些。但是他的青春少壮(与指挥官又不同)缺乏英俊:身体瘦小虚弱,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是一双近视眼,皮肤上满是小黑疙瘩(这是青春发育带来的)。他先是应征人伍,当了陆军军官学校的学生,但一夜之间他发现自己失去了这种优越地位,被调到我们这里。那个时候,正是许多著名的政治案件发生的前夕,在各种各样的会议厅里(党的,司法部门的,警察局的),不断地举手表决来剥夺被告者的信仰、荣誉、自由;阿莱克塞是一位不久之前被监禁的重要共产党人士的儿子。
一天,他来到我们组,分到那张斯塔纳留下的床。那个时候,他看待我们的目光和我当初看待我的新伙伴们差不多。他也是寡言少语,而别人一旦知道了他是共产党员(他还没有被宣布开除),就开始在他的面前说话十分小心。
阿莱克塞听说我曾经是党员,就跟我说话多一些;他透露给我,他觉得应该不惜一切代价经受住生活强加于他的巨大考验,而绝不背叛党。他后来给我读了一首在被宣布遣送到这里以后写的诗(尽管从前从没有写过)。这首诗有四行:
你们可以,我的同志们,
把我贬为一条狗,对我吐唾沫。
尽管有狗的面目,尽管被你们唾弃,同志们,
我将忠诚地,和你们站在一起。
我理解阿莱克塞,因为我自己在一年以前也有过同样的感受。然而,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么灰心丧气:我有了个日常生活的引路人,露茜,她已经把我拔出这个境地,而许许多多的阿莱克塞还在这里经受着痛苦煎熬,走投无路。
- [5]Jan Hus(1369-1415),捷克宗教改革家。
- [6]Jan Žižka(约1360-1424),捷克爱国将领。
- [7]Josef Myslbek(1848-1922),捷克雕塑家。
- [8]Jizera,位于捷克的北波希米亚,长一百六十四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