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 17(第5/5页)

“您别叫人!没必要!”他叫道。

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一把抢过话筒挂上。“我告诉您没有必要……”

我急着要他解释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毒药!”他边说边向大衣架走去;在那件风雨衣里掏摸了一会儿取出一个药管来;拧开盖,倒过来,空的。

“她吃的就是这吗?”我问。

他点点头,默不作声。

“您怎么知道?”

“她跟我说的。”

“这瓶子是您的吗?”

他点点头。我从他手里拿过药管子;上面标着安乃近。

“那么说您以为吃那么多安乃近没关系吗?”我恶狠狠地说。

“那不是安乃近。”他说。

“那是什么,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我大叫道。

“轻泻药。”他吐出了这几个字。

我大声说:他不该拿我开心,我得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才不欣赏他那不明不白的话呢。我非要他马上回答我的问题。

由于我提高了嗓门,他也对我大喊大叫起来:

“怎么啦,我不是告诉您了吗,那是泻药!莫非要人人都知道我有肠功能不好才行吗?”于是我明白了,我以为他刚才是在胡说八道,其实是真的。

我盯着他,那张通红的小脸和他的鼻子(虽小但上面却足可以放下许多小红疙瘩),一切都清楚了:药管上的商标留在那里原来用以掩盖他那招人笑的肠功能病,就像他的牛仔裤和皮上衣掩盖他招人笑的孩子气一样;他很不好意思,因为他的稚气也像这种先天性的儿科病似的总拖着不好。在这一瞬间,我喜欢上他;他的害臊(这是青少年的高尚之处)救了埃莱娜一命,也救我脱离日后多少年的难眠之夜。我望着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心头滋生起感激之意。是的,他救了埃莱娜的命;但是以大丢面子为代价。这我知道,我还知道这种羞辱对他一无用处,也没有意义,而且丝毫不能换来什么:在许许多多无可弥补之事的长链上又多了一个无可弥补的一节:我觉得都是因为我的错,一种强烈的(又是说不清的)需要促使我要跑到埃莱娜那儿去,把她从极度羞辱中解脱出来,向她低头,把一切的错都认下来,把这个荒唐而又可恶事件的责任全部承担起来。

“您看我还没看够吗,啊?”那小伙子猛地问道。我没有回答,从他身边走过,朝着院子的门走去。

“您上那儿去干吗?”他从后面揪住我肩膀上的衣服,想把我拽过去;我们四目对视了一秒钟。我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挪开。他绕到我前面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一步跨到他跟前,做出要推开他的架势。这时,他挥起胳膊,一拳打在我的胸上。

这一拳没有什么力气,但小伙子往后一纵,摆出那种天真的拳式,重又和我对峙起来,他的脸上兼有害怕和不顾一切的神气。

“她那里没有您的事!”他朝我喊道。站着没动。小伙子说的话其实也对:我肯定无能为力去弥补无可弥补的东西。他见我站在那里没有反应,呵斥道:“她觉得您这个人坏透了!您让她恶心!她告诉我了!是的,您让她恶心!”

在神经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人往往很容易流泪,但也容易发笑;小伙子最后那几句话直截了当的意思骂得我嘴角发抖。他见了更怒不可遏,这一回他的拳头打在了我的嘴上;第二下,被我勉强躲过;接着他又退后几步像在拳击场上一样,两个拳头举在面孔前面,于是只剩下他的两只红红的大耳朵还看得见。

我对他说:“好吧,好吧!我走。”

他还在我身后大骂:“脓包!脓包!我早知道你搅和在里边!放心吧,我会找你算账的!混蛋!混蛋!”

我到了街上。街上空落落的,凡过完节的街道都这样空落落,只有风轻轻扬起尘土,在平坦的路面上赶着它。我的脑袋也和这地面一样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木然,好长时间也没有任何念头活动。

只是在后来,我才突然发现手里还拿着贴有安乃近标记的药管。我细细打量起来:管子磨得又旧又脏,想必小伙子用他装泻药已经有好长日子了。

在以后很久,这个药管还始终让我联想起其他许多药瓶药管,有阿莱克塞的那两瓶子苯比妥片。于是我明白了,小伙子根本没有救过埃莱娜的命:因为归根结底,即使管子里有安乃近,最多也只能使她的胃受一番折腾而已;再说,小伙子和我又都在附近,埃莱娜的颓丧是她和生活所算的旧账,离死神的门槛差得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