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毁灭的小说(第6/9页)
有些人紧紧抓住青春,拒绝衰老。比如说埃莱娜,尽管她已发胖,脸上也有了皱纹,尽管她那经得起一切考验的政治忠诚使她威信扫地,她仍然在坚持“寻找一种能使我仍旧拥有过去的那些梦想和理想,能让我像过去那样并且永远那样生活的爱情,因为我不愿意把我的生活分为两截,我要它自始至终贯穿如一”。读者很快就会知道这些“过去的梦想”让埃莱娜掉入了怎样可悲的陷阱。泽马内克也差不多属于同一类人,路德维克十五年后重新见到他,发现尽管岁月流逝,历史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却仍然“酷似”那个十五年前的大学生。但是与埃莱娜不同的是,他从来没有丧失地位,受到伤害;与世界与大众的一致是他存在的内在形式,哪怕他要因此根据时代动荡的不同而随时改变,要每时每刻背叛昨天的自己,但是为了永远保有他内心深处惟一珍视的东西,那就是无知和青春的热情赋予任何拥有这两样东西(或者说假装拥有)的人的把握世界的感觉和绝对逃避责罚的权力。而最糟糕的是他做到了,不仅仅是在他的“对手”路德维克面前,而是在所有的其他人面前,他是唯一我们可以称为“胜者”的人,因为他是唯一懂得如何抓住“历史之马的缰绳”的人,这就让他成为现代人最杰出的代表,也许可以说是小说中的“预言家”。
这些四十来岁的人安然无恙地跨越了成熟的年龄线,并且在小说中(当然也是在他们的存在中)自始至终地保留着浪漫的热情(埃莱娜)或原封不动的问心无愧的感觉(泽马内克),但是与他们相反,另外一些四十来岁的人则可以被称为幻灭的人,其中有路德维克,雅洛斯拉夫,以及在很小程度上的考茨卡。我们可以说这三个人有相像之处,基于《玩笑》是他们“学习”的故事这一点,也就是说他们内心的改变使他们永远远离了青春,最终进入了成熟的年龄,毁灭的道德领地。他们的故事只能是一种失败。这种失败和所有的失败一样,也是经过了强烈的抵抗才发生的最终结果:一直到最后,考茨卡都抱着他的信仰不放,就像雅洛斯拉夫执着于他关于纯洁和连续的梦想一样。但是这是失去的刑罚。雅洛斯拉夫发现芙拉丝塔和符拉第米尔都在嘲笑他,于是顷刻之间一切全都坍塌了。他过去一直赋予生命的意义,他用来指导行动的价值和希望,他自青年时代开始就用来确认自己的那张脸,他亲人的脸,总之,所有将他与世界相连的一切,所有让他感到自己在家、祖国和光明中的一切,现在都只是一堆瓦砾,他的心都碎了,呆呆地站着,“乏”,无尽的“乏”折磨着他,而这乏正是成熟年龄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完成了向成熟年龄的交付。
如果说雅洛斯拉夫的学习(和他一样,在第六部结尾所暗示的考茨卡的学习)是突然产生的,以一种顿悟或出乎意料之外的揭示的方式,路德维克的学习则是一个缓慢而渐进的过程,因此他的叙述占了小说的绝大部分。他的学习分两个阶段展开,与叙述的两种时态——过去和现在——相对应,彼此相隔十五年。
第一阶段的学习是粗暴和早熟的。在第三部通过倒叙,路德维克回到了二十岁左右,他被驱逐出学校在俄斯特拉发营房的那些日子。在那里,他说,“我遭遇到了人生的第一次失败”。不得不放弃他认为应当属于他的本质,一个真诚而博爱的年轻士兵的本质后,他觉得突然被“抛到了生命轨道之外”,伤害他的荒唐的判决将他驱逐出这个世界,而对此他竟无能为力。他服刑的这几个月,对自己的这种否定简直如同死亡一般。他的青春突然间到了尽头。他的青春,也就是说他对自己的那份信任,还有在历史中,那种能管理自己生活的感觉,认出自己本质,从属于一个稳定社会的感觉,是的,在这个社会里,思想和行动彼此一致,善与恶、是与非、牺牲者和刽子手彼此对立,区分清楚。他到俄斯特拉发的时候还是一个反抗的大学生,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反抗是一种幻想”,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成熟了,梦想荡然无存,同时也毫无遗憾,不再觉得无辜,不再有罪恶感,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空茫:“我身在荒漠之中的荒漠。”
但是同一个男人在十五年后又回到了他的出生地摩拉维亚。从小说的第一页开始他就说,他回那里是为了完成一项“使命”。而这项他精心准备的任务就是复仇,机会终于来了,他要耐心地、讲究方法地利用这个机会,在剩下的两天里慢慢将之导向最后的实施。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如果说过去流放和俄斯特拉发地狱尽管粉碎了他的一切,至少他还保留了这簇火焰,惟一的一点对自己和自己命运的确信:对造成这一切的刽子手的仇恨,这确信既是道德上的也是观念上的,是在确信正义,哪怕已经缩减到了他将要赋予它的可笑形式,正义,也就是说修正凌辱惩罚罪犯的正义仍然是有可能胜利的。因为如果不相信属于真理范畴的正义的必要性,或者至少说是正义的可能性,就根本不会想到报复。因为如果不相信无辜,不相信通过简单的行动就可以赎罪,也根本不会想到报复。报复——哪怕是像路德维克这种“厚颜无耻、低级趣味”的报复——归根结蒂是信仰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