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毁灭的小说(第8/9页)
而我,忽地一下子,得到了解脱;似乎是特地来把我领到了她那个模模糊糊的天堂;刚才的那一步,原来我不敢跨出的那一步大约正是使我“跨出了历史”,这一步对我来说,使我猛然摆脱了桎梏,使我一举获得了幸福。露茜,羞怯地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任她拉着往任何地方去……
“跨出了历史”。当然,但同时也是跨出了自己,跨出仇恨与无知。因为在露茜生活的那个地方,没有罪犯与受害者,没有正义与非正义,没有胜利与失败。她向他指明道路的“永远失去的天堂”(由狼狗和岗哨严守的奇特天堂)只是建立在毁灭向他们开启的消失和光秃秃的、忧伤的平原之上的安息。
因此也没有什么会感到奇怪的了,当他对付泽马内克的阴谋可笑地失败之后,露茜的形象再一次占据了路德维克的记忆,而在考茨卡的叙述之后,她又最后一次照亮了他摩拉维亚的最后一天,为他带来类似于他在俄斯特拉发曾经感受过的那份幸福,只是由于那时他不够成熟并且顽固地想要报复,他没能保留这份幸福。第二次的幸福时刻是在小说的最后降临在他身上的,因为在城里已经没什么好做的,他加入了雅洛斯拉夫那个过时的小乐队。再一次,就像以前在俄斯特拉发时那样,只不过用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调叙述出来,他体验到了坠落的感觉,放弃自我,在“被遗弃的小岛”上流浪,但奇怪的是,他恰恰在那里找到了“回家”的感觉,仿佛找到了从前的世界,但已经是一个失去了的世界:
我可以突然重新热爱起这个世界。我之所以热爱它是因为今天早上,我发现这个世界(并无思想准备地)实在可怜,可怜之余,更为孤凄。无论是隆重庆典还是鼓动号召;无论是政治宣传还是社会的乌托邦,还有庞大的文化干部队伍,都对它弃而不顾,这表现在我这一代人只是故作姿态地跟从,表现在泽马内克(连他这样的人)也掉头而去。正是这样的孤凄在净化这世界,使这个旧日世界像个垂暮之人一样纯情起来;它使这个旧日世界沐浴在一片弥留之美那令人无可抵御的最后的灵光之中,这样的孤凄对我包含着谴责。
美的灿烂如何能与可怜、孤凄和遗弃联系在一起呢?有所谓的毁灭之美吗?也许路德维克想说,毁灭的东西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美,而且只有这种美,这美必然是“最后”的,就像已经不复存在的航道,已经默然的怀念的回响,毁灭一旦完成以后的可怜的残片。
因此,众王马队的游行也是一样。路德维克那天重新看到了马队游行,觉得比以前要有意思得多,因为“谁也不懂得其中含义或要传递什么信息”:“众王马队显得美妙可能也是因为它所包含的本身意义久已失落,而人们的注意力全都转到了它本身,它的方方面面,它的形状色彩。”换句话说,美只可能存在于意义延搁之时,任何错误——比如说摹仿都不可能存在的时候;只有此时,真实才会重新闪光。
而这真实的本质,就像露茜“真实的那一面”,就像众王马队的国王面孔,是永远也不会被揭开的。
(袁筱一译)
- [30]在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〇年间,《玩笑》几乎被译成所有的西方语言。但是因为当时翻译得很快。只是应商业时效性的需要,除了在法国,小说只引起了泛泛而短暂的关注。一直到八十年代,得益于昆德拉的其他小说,《玩笑》在世界范围内被重新精心翻译,真正被当成一种文学发现而广受欢迎。
- [31]《不朽》(L'immortalité第五部第九章(弗里奥文库版,页三五一)。
- [32]见安德烈-阿兰·莫雷罗(André-Alain Morello)史,《重回<玩笑>:历史的终结与小说的终结》(Retour à La Plaisanterie de Kundera, la fin de l'Histoire et la fin du roman),《十九二十》(Dix-neuf/Vingt),巴黎,第一期,一九九六年三月。
- [33]希尔维夫·里彻尔(Sylvie Richterová)在她题为《昆德拉的小说和交流的问题》(Les romans de Kundera et les problèmes de la communication)中精辟地分析了这一现象,《无限》(L'infini),巴黎,第五期,一九八四年冬季刊。
- [34]关于这个主题,可参见戴维·洛奇(David Lodge)在《巴赫金之后,关于故事与评论》(After Bakhtin,Essays on Fiction and Criticism),伦敦,劳特利奇出版社(Routledge),一九九〇年,页一五四至一六七。
- [35]小说中,“复调”这个词被用在众王马队游行朗诵诗句时,是“多种声音”进行的(第七部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