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赤(第7/9页)

“你觉得他会回来吗?”尼尔森问。

“怕是不会了。你看,那船得过好几年才能给船员结清钱款,到时候他早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敢打赌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给拐走了,一定气得发疯,也毫不会奇怪他想要跟谁干上一架。但他只能咬牙忍受下来,我想,不出一个月,他就会觉得离开那座岛是这辈子在他身上发生的一件天大的好事。”

但尼尔森总是忘不掉这个故事。也许是因为他病体虚弱,而阿赤那容光焕发的健康形象引发了他的幻想。他自己长相丑陋,相貌上毫无可取之处,所以十分在意别人的姣好的容貌。他从来没有体验过激情的恋爱,当然也没被人热烈地爱恋过。那两个年轻人相互间的吸引力带给他一种奇妙的喜悦,具有某种不可言喻的“绝对”之美,使他再次来到小溪旁边的小屋。他有语言的天赋,头脑又灵活,也惯于思考,花费大量时间学习当地语言。老习惯促使他开始搜集材料,准备写一篇有关萨摩亚语言的论文。那个跟萨莉同住的老妪邀他进屋里坐一坐。她拿出卡瓦酒给他喝,又请他抽烟,很高兴有人跟她聊天。她说话时,他却一直看着萨莉。她让他想起那不勒斯博物馆里的普赛克[5]。她的五官线条也是那样高贵纯净,尽管已经生过一个孩子,但容貌依然像个处女。

两人见了两三次面之后,他才引着她开口。那时她只是问他是否在阿皮亚见过一个名叫阿赤的人。阿赤已经失踪两年了,不过显然她仍然想着他。

没过多久尼尔森便发觉自己爱上了她,全凭着意志力的约束他才没每天都往小溪跑。即使没跟萨莉待在一块儿,他的心思也一准留在她那里。起初,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垂死之人,所以只求能看见她,偶尔听她说说话,就会在他心中产生一种美妙的幸福感。他为这纯洁的感情而欣悦,除了期望在这曼妙的美人周围织出一张华丽的幻想之网,他别无所求。意外的是,露天的环境、绝少变化的气温、充分的休养以及简单的饭食,开始给他的健康带来帮助。夜间他的体温不再升到那惊人的高度,他已不再经常咳嗽,体重也有所增加。六个月之间没有咳过一次血,他突然发现自己又有了活下去的可能,经过一番仔细的检查,发觉希望真的降临,只要继续悉心调养就能阻止病情发展。得以再度展望未来使他心情畅快,不禁做出种种筹划。他与激烈的生活显然已经无缘,但住在岛上不成问题。虽然他微薄的收入在别处难以为继,可在这里足够了。他可以种椰树,还可以雇人把书和钢琴运过来,不至于无事可做。然而他敏锐的头脑明察秋毫,这么做不过是掩饰自己难以自拔的欲望而已。

他想要萨莉。他爱的不只是她的美丽,还有他在忍受苦痛之后用双眼窥见她那黯然的灵魂。他要用自己的激情感染她,使她彻底忘掉那些往事。他沉溺在这一时的狂喜中,幻想着自己也会带给她幸福——他原以为自己再也无从体味,如今却这样奇迹般地降临了。

他请她搬来一起住。不出意料,她拒绝了。不过他并不气馁,相信她迟早会让步,不再抗拒他的爱。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那个老妪,结果得知那些邻居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已热心地劝说萨莉接受他的提议。毕竟,任何一个当地人都乐于给白人当家庭主妇,而且按照岛上的标准,尼尔森也算是个富人。留他寄宿的那个商人也找过她,劝她不要犯傻,这样好的机会碰不到第二回。毕竟过去了那么久,她总不能还指望阿赤会回来。萨莉依然不从,可这让尼尔森的欲望更加强烈,原本纯洁的爱意转变成让人痛苦的激情。他横下一条心,任谁也不能阻挡,搅得萨莉不得安生。他的顽固坚持,加上她周围每一个人的苦口婆心,甚至动怒,终于让她疲惫不堪,最后答应下来。第二天,当他兴高采烈去看望她时,却发现前夜她一把火烧光了跟阿赤住过的那座小屋。那个老妪跑来大骂萨莉,而尼尔森无动于衷。没关系,他们可以在原地重盖一座平房。如果要把钢琴和大量的书籍运过来的话,欧洲式样的房子的确更加方便。

就这样,小小的木屋建了起来,至今他已经住了很多年,萨莉也成了他的妻子。和她一起生活的最初几星期令他狂喜不已,但那之后他并未享受到多少快乐。出于疲惫她的确屈从了他,但屈从的部分却是她最不看重的。她黯然的心灵逃避着他,她根本就不在意他。她仍然爱着阿赤,始终等着他回来。只要获得阿赤的任何线索,尼尔森知道,她会立即抛下他的爱、他的温柔、他的同情、他的慷慨大度,毫不迟疑地离开。她根本不会在乎他的悲伤。极度的痛苦攫住了他,他徒劳地想击破她那顽固的、一直阴沉沉抵抗着他的自我。他的爱变得苦涩。他试图用温柔体贴来融化她的心,但她像以前一样心如磐石;他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她根本就没注意到。有时他发脾气骂她,她也只是默默饮泣。有时他觉得她不过是个骗子,那黯淡的灵魂只是他自己的想象而已。他无法踏进她内心的圣殿,是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圣殿可言。他的爱成了牢狱,他渴望逃脱出去,只需简单地打开牢门,就能重见天日,可他连这点儿气力都没有。这是一种折磨,最后他变得麻木、绝望,那团火焰终于自行燃尽,当他看见她的目光落在那座窄桥上,也已不再升腾起怒火,只是感到不堪忍受。多年以来他们一直住在一起,维系他们的不过是习惯和方便,回忆起过去自己那份激情他会淡然一笑。她已是一位老妇人,因为岛上的女人老得很快,如果说他已不爱她,那他也是宽容她的。她不去打扰他,而他则满足于自己的钢琴和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