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赤(第5/9页)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每当想到这两个人,年轻、姣好、简简单单,想到他们的爱情,我就感到一阵痛楚。它撕扯着我的心,一如我在某个夜晚瞩望一轮满月于朗朗晴空照耀在礁湖之上,内心所感受到的撕扯之痛。省察纯然至美,痛苦便时时相伴。
“他们都是孩子:她心地善良,可爱又温柔。我对他虽一无所知,但宁愿认为他应该天真率直。我相信他的灵魂跟他的身体一样端正美好。但我敢说他并不比这个世界尚年轻时,那些用芦苇做笛子、在山涧溪流中沐浴的林中造物更有灵性,你或许能瞥见几头小鹿跟在一头长胡须的半人马后面飞速穿越林间空地。灵魂是个麻烦的所有品,人一旦育发出灵魂,他便失去了伊甸园。
“是的,阿赤来到岛上时,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由白种人带到南太平洋的疫病,三分之一的居民都死了。那女孩也失去了所有近亲,这时寄住在一位远房表亲的家里,那家人包括两位枯干的老太婆,腰背佝偻,一脸褶皱,还有两位年轻妇女、一个男人和一个小男孩。他在那里待了几天,或许觉得自己离海岸太近,有可能撞见白人,被人发现他的藏身之处。也许是两个恋人无法忍受有别人伴在旁边,夺走他们哪怕片刻快乐共处的时光。一天早晨他们出发了,两人只带了女孩的几样东西,走在椰树下绿草丛生的小路上,最后来到你看见的那条小溪旁。他们必得经过你所经过的那座桥,女孩高兴地笑了起来,因为他胆怯了。她握着他的手,一直走到第一根树干的尽头,这时他丧失了勇气,被迫退了回去,不得不脱掉所有衣服,才敢去冒这个险,她替他把衣服顶在自己的头上。他们在一间空屋子里落了脚。她是否对这茅屋拥有什么权利(这些岛上的土地占有权是个复杂的问题),还是真正的主人在瘟疫中死掉了,我一概不知,不过既然无人置疑此事,他们也就住了下来。他们的家具包括几块睡觉用的草席、一面破镜子和两只饭碗。在这片快乐的土地上,这些足以开始操持家计了。
“人们说幸福的人没有历史,当然,幸福的爱情也是这样。他们整天什么都不做,可日子仍然过得太快。那女孩有个当地人的名字,但阿赤把她唤作萨莉。他很快学会了简单的当地语言,常常一连几个钟头躺在席子上,任她快活地跟他说个不停。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许由于心智混沌未开。他不停地吸烟,那是她用当地的烟草和露兜树叶为他卷成的。她用灵巧的手指编织草席,他就在一旁看着她。时常有当地人来这儿,说起过去岛上各部族战乱的漫长故事。有时他会去礁石上钓鱼,带回满满一篮子五颜六色的鱼;有时他夜里带着灯笼出门捉龙虾。小屋四周长满大蕉,萨莉将它们烤熟,权作简单的饭食。她知道怎样把椰子做成美味的杂拌,小溪边的面包果树也为他们送上果实。节日之际,他们会宰一只小猪在热石头上烹熟。他们一同在小溪中洗浴,晚上就下到礁湖里,划着独木舟四处游荡一番,小舟装着大大的浮体。幽蓝色的大海,到了日落时一片酒红,有如荷马史诗中希腊的海。礁湖的颜色则变幻无穷,有宝石的海蓝,也有紫晶的水碧和翡翠的鲜绿,沉落的夕阳时而将它幻化成流动的金水,随后,又生出珊瑚红、棕、白、粉、红和紫,各种形状更是妙不可言。这景象简直像是一座神奇的花园,匆匆游动的鱼儿是一只只蝴蝶。这里奇怪地缺乏现实之感,珊瑚礁之间的水潭下面是一层白沙,湖水清澈得令人目眩,正是沐浴的绝好之处。他们一身清爽,快快活活地在薄暮下手牵着手,悠闲地沿着纤草丛生的小径走回小溪,椰树林充斥着鹩哥的喧声。夜晚随即而至,辽阔的天空金光闪耀,比欧洲的天际更为深广,阵阵和风轻轻吹过敞开的小屋,长夜漫漫仍嫌太短。她十六岁,他也不过二十。黎明悄悄踅进小屋的柱梁间,看着一对可爱的孩子在彼此的怀抱中安睡。太阳躲在大蕉树硕大而残破的叶片后面,生怕惊扰他们,可接着又恶作剧般投来一道金光,就像一只波斯猫伸出爪子抚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睁开惺忪睡眼,微笑着迎接新的一天。几星期延长到几个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看起来,他们彼此仍然爱得——我犹豫是否要说爱得热情洋溢,因为热情之中总是带着忧伤的阴影,带着淡淡的酸楚和痛苦——还是说他们一心一意爱着对方吧,就像第一天他们相遇时那样简单自然,双双都意识到是神明驻留在他们心中。
“如果你开口问,我毫不怀疑他们会认定那段爱情永远不可能终止。我们不也知道爱情的基石就是坚信它自身的永恒吗?然而,也许阿赤的心中已经埋下一颗小小的种子,他自己并不知道,女孩也无从料想,到时候那种子便慢慢成长为厌倦。一天,小湾的当地人告诉他们,海岸的锚地那边停着一艘英国的捕鲸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