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图(第2/6页)
一天,我在学院咖啡馆和格林伯格碰面。我即刻就想起了达韦尔,于是向他打听。他说:
“是个悲惨的故事。起先他把车卖了;后来房子也转手了。生计艰难。还有个男演员跟他境况差不多,这人告诉我,他们曾经一块儿在外省巡演。巡演期间他们实际上住在候车室里,一杯牛奶咖啡、几片面包就算凑合一顿饭。可这位男演员跟我保证说,这点艰难干扰不了达韦尔的心气儿。只要还能工作,他就挺高兴。”
独裁政府时期,巡演的机会越来越少,到最后索性终止了。整个国家进入停滞状态,因为只要力所能及,人们都选择隐逸蛰伏,好让别人忘了自己。遗忘似乎是那段日子最好的避难所。至于达韦尔,同样遭人遗忘,虽然他并没有刻意谋求平安。他没有理由寻觅避难所,因为他从不涉身政治,即便是演员协会的内部政治。如此一来,救助他,既不算保护盟友,也不能施恩于政敌,那么也就没人向他伸出援助之手。这段时日,达韦尔大部分时间都在失业中度过。
后来有一天,我忘了在哪儿惊喜地读到达韦尔即将领衔主演《加图》的消息。报道说,下一个演出季,这部著名悲剧将在多艺剧场重现舞台。那一周的某个晚上,我和格林伯格聊起了这则新闻。
“有时候,料想不到的事就那么发生了。”他慨叹说。
“我期待已久,”我说,“真是怪哉,在我们这个时代,居然还有一位剧院经理会记得这部古典戏剧里的瑰宝,真正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有这份慧眼,挑中达韦尔来演加图这个角色。”
“不是剧院经理一个人的功劳。”
接下来他向我解释说,那位叫做罗马诺的剧院经理选了悲剧《加图》,是因为剧作家已经死了两百多年,不可能跳起来索要版权。
“录用达韦尔的功劳还得算在人家头上。”我应道。
“剧院经理的夫人原来是达韦尔的女友,人是她推荐的。”
我脸上肯定露出了不悦的表情,否则格林伯格不会问我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崇敬达韦尔,差不多是热爱他,所以我希望如果他交了好运,这里面的来龙去脉也应该是纯洁干净的。”
尽管格林伯格身材矮小,时常痉挛抽搐,总体看上去懒散虚弱,但你不得不敬佩他的思辨力量。
“你乐不乐意无关紧要,”他口气坚定地对我说,“一位女士恳请她丈夫救助正在落难的旧情人,无疑是慷慨、高贵的。”
“我钦佩她……”
“应该钦佩他们每个人。达韦尔值得钦佩,因为他什么也没要求,因为他配得上旧情人在激情过去后,还站出来替他讲话。那位剧院经理值得钦佩,因为他的做派像个真正的专业人士。别人把好演员推荐给他,他就录用了,不受私人生活的干扰。”
首演当晚,多艺剧场的票几乎售罄。我记得很清楚,戏刚刚开场,有几分钟我心神不宁,对自己说:“演出或许成功,或许失败。结果如何,稍后见分晓。”其实,用不着等待多久。不是说我觉得戏很差。无可否认这出剧作有不少史诗般崇高的时刻,但我想与其说是悲剧,不如说它是戏剧体长诗,文学性很强,这不假,但也相当无趣。大可以说,主人公的处境引人焦虑,然而当剧作家出其不意地插进一段不可信而近乎愚蠢的爱情故事,情节也就失去了动力。奇怪的是,正当我思量着:“达韦尔已经幸运地获得了工作,他本该更幸运些,遇到一部好剧本,”我却望向加图,我是说望向饰演加图这一角色的达韦尔,心想我甘愿献出一切,好让他战胜恺撒,拯救乌提卡城。是的,我甚至为乌提卡城的命运忧心忡忡,某些时刻我祈望拥有诸神都不具备的力量,去改写历史。在达韦尔脸上(我曾以为这幅面孔无足轻重)——有些人的面容随着年华老去而愈发俊朗,这张脸便是其中之一——我分明看到了准备为共和国的自由而牺牲的英雄气概。当加图的一个儿子——一位叫人难以信服的演员——说道:“我们的父亲为荣誉而战,为美德而战,为自由与罗马而战。”我几乎要落泪。
时至今日,读者或许以为我的任何评价都是多余的。戏的成功,演出的反响,都愈加证实了这一观点。从第三晚、第四晚开始,剧场就爆满了。你要提前十五到二十天订票,这种情况在那个时期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颇不寻常。还有一件不同寻常的事:观众一致将抨击恺撒的言论理解为针对我国独裁者的鞭挞,呼唤罗马的自由恰如呼唤我们失去的自由。我能肯定,他们如此阐释这出戏完全是出自个人意愿。正像有人说的,每一本书,读者皆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阅读,那么多艺剧场的演出则证明了论及观众和剧作时,这种说法同样成立。别以为说到观众时,我将自己排除在外……当加图说道:“从此再无罗马。啊,自由!啊,美德!啊,我的父母之邦!”又一次,我感到泪水湿润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