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2/24页)
“那你干吗哭啊?”
“大家都平静下来后杜宁小姐进来了。爸爸妈妈正互相责怪是谁让亨利先生来家里住的,她就说妈妈应该带我去看看医生,因为我可能被毁了。后来妈妈就又开始一个劲儿地大喊大叫。”
“是冲着你吗?”
“不,冲着杜宁小姐。”
“那你哭个什么呀?”
“我可不想被毁了!”
“什么叫毁了?”
“你知道。就像马其诺防线那样。她就被毁了。妈妈说的。”她又开始流眼泪了。
我脑中浮现出一个又大又胖的弗里达的形象。那两条细腿肿得厉害,脸上堆着一层层抹了脂粉的肉。我感觉自己的眼泪也快流出来了。
“可是,弗里达,你可以锻炼,或者节食。”
她耸了耸肩。
“再说,人家查娜和波兰呢?她们不也一样被毁了吗?她们没有变胖啊。”
“那是因为她们经常喝威士忌。妈妈说是威士忌把她们掏空了。”
“你也可以喝威士忌啊。”
“我到哪儿去找威士忌呢?”
我们想了想这事儿。不会有人卖给我们威士忌的。再说我们没钱。我们家压根儿就没有过威士忌。谁会有呢?
“佩科拉,”我说,“她爸爸经常喝酒。她可以给我们找些来。”
“你觉得可能吗?”
“当然了。乔利总是醉醺醺的。咱们去问问她吧。用不着告诉她派什么用场。”
“现在就去?”
“当然,现在就去。”
“咱们怎么跟妈妈说呢?”
“什么都不用说。咱们直接从后门出去。分开走。这样她就不会注意到了。”
“好吧,你先走,克劳迪娅。”
我们打开后院尽头的栅栏门,跑下巷子。
佩科拉住在百老汇街的另一头。我们从来没去过她家,不过知道在什么位置。那是一幢灰色的二层楼房,楼下是店铺,楼上是公寓。
敲门无人应答,我们就绕到侧门。走近时我们听到了收音机里的音乐声,于是到处寻找这声音从哪里传来。我们头顶就是二楼的阳台,边上围着倾斜、腐朽的栏杆,马其诺防线独自坐在阳台上。我们抬头望去,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对方的手。那堆山一般的肉,更像躺着而不是坐在摇椅上。她没有穿鞋,两只脚分别从两根栏杆间伸出来:肥大的脚掌上长着婴儿似的小脚趾;肿胀的脚踝把皮肤撑得又滑又紧;两条肥壮的大腿粗得像树桩,膝盖以下分得很开,以上则从松软的大腿内侧伸出两条马路,在裙子深处彼此紧贴,合在一起。一个深棕色的麦根汽水瓶从她那带肉坑的手里长出来,像一段烧焦了的手臂。她透过栏杆俯视着我们,打了个低沉而悠长的嗝。她的眼睛雨水般清澈,又让我联想到瀑布。我们俩谁都无法出声。我们都在想象未来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弗里达。马其诺防线朝我们微笑着。
“你们要找什么人吗?”
我只好把贴在上腭的舌头拉直,“佩科拉—她住在这儿吗?”
“嗯,没错,可她这会儿不在家。她去她妈妈干活的地方拿衣服了。”
“那好吧,女士。她快回来了吗?”
“嗯,她得赶在太阳落山前把衣服晾起来。”
“哦。”
“你们可以等她回来。想上来坐坐吗?”
我们俩交换了下眼神。我又抬头看了一眼在她裙子深处交会的两条肉桂色的马路。
弗里达说:“不了,女士。”
“好吧,”马其诺防线似乎对我们的事饶有兴致,“你们可以到她妈妈干活的地方去看看,不过挺远的,在湖那边。”
“在湖的哪边?”
“去找一幢大白房子,旁边一辆手推车上全是鲜花。”
我们知道那幢房子,曾经对那辆有辐条的轮子前倾、栽着时令鲜花的巨大的白色手推车艳羡不已。
“难道你们不觉得走到那儿太远了吗?”
弗里达挠着膝盖。
“你们干吗不等她回来呢?你们可以上这儿来。想不想喝点饮料?”那两只吸饱了雨水的眼睛忽然亮了,露出灿烂的笑容,不像别的大人那样,笑得紧绷而有所保留。
我正要向楼梯走去,可弗里达却说:“不了,女士,我们家里不许。”
她的勇气让我惊讶,同时她的莽撞也让我害怕。马其诺防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不许?”
“不许。”
“不许什么?”
“不许上你家。”
“真的吗?”瀑布凝固了,“为什么?”
“我妈说的。她说你被毁了。”
瀑布又开始流动。她把麦根饮料瓶凑到嘴边,一口喝光。她的手腕优雅地动了一下,非常迅速,幅度很小,我们甚至都没有看见,只是事后才想起来:她把瓶子从栏杆上方朝我们扔了过来。瓶子在我们脚下炸开了花,我们来不及跳开,棕色玻璃片已经溅到腿上了。马其诺防线把一只胖手搁在满肚子肥肉圈的某一层上,放声大笑。起先只是闭着嘴低声哼哼,接着笑声更大更热辣了。那笑声既美妙又令人毛骨悚然。她把头微微歪到一侧,双目紧闭,颤动着庞大的身躯,让笑声像一筐红叶般朝我们兜头落下。我们逃离时,笑声的碎片和余音还紧追着我们不放。我们已经喘得接不上气了,同时两条腿也软了。我们好不容易靠住一棵大树,把头放在交叉的双臂上,我说:“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