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停止生长时(第3/11页)
喜欢蹒跚学步的时候,是火坤老嬷最开心的辰光。她在一端等着喜欢,看着喜欢左摇右晃打开双手向她划过来,她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喜欢成功地扑到她怀里,这种胜利的感觉让祖孙二人都陶醉不已。如果喜欢趔趄要倒地,她就扑过去,在喜欢还没有落地之前就伸出双手接住了他,又是亲又是惯,嘴里喊着“乖乖,我的乖乖。”
有一次,火坤老嬤因为情急,竟然一头撞在了板凳角上,撞出老大一颗瘤,好几天才消下去。瘤一碰就疼,敷热毛巾时,她啜着牙花子喊疼。就算是这样,她抱着喜欢的时候,喜欢用手去戳那瘤,她竟然能生生地忍住,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喜欢如此活泼,做奶奶的当成宝贝疙瘩,做娘的又怎么会不疼不爱?玉英越为喜欢感到高兴,就越为喜庆感到伤心。喜欢愈是活泼好动,喜庆就愈发显得安静蛰伏,这常常会让玉英心疼不已。尤其是喜欢会走路后,会扑通扑通地走到箩窠旁边,好奇地观察拨弄喜庆,但是喜庆却茫然地望空眼。一只大头苍蝇飞过,喜欢就去追苍蝇,但是喜庆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点都不为所动。这个时候,玉英的心总是要绞得下血来的。
喜欢越是毫发无伤地成长,越是得到家人的疼爱,玉英就越是觉得对不起喜庆。她的喜庆啊,长到现在也是四岁了,可还是什么都没有吃过,什么都没有见过。绝大多数时候,喜庆就像一盆塑料假花,蒙上了灰尘,鲜艳的颜色变得老旧了。她真希望能求得观音菩萨宝瓶里的水,让喜庆变得像他的弟弟喜欢一样,哪怕一小半,哪怕十分之一,只要能说点话能走动路,能喊她一声亲娘,她就心满意足了。
阿婆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有了喜欢,阿婆就更厌烦喜庆了,以前还藏着掖着,现在是光明正大了。阿婆对喜欢的过分宠爱,不乏表演给她看的成分在,阿婆有多在意喜欢,就有多不屑于喜庆。喜欢竖着长,喜庆横着生。喜欢越长越瓷实,个子也蹿得快,喜庆就不一样了,四岁的人还像个刚断奶的孩子,而且几乎长不动了。她把喜庆抱在怀里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喜庆缓慢的生长停止了,个子没有变化,体重也不再增加。如果让喜庆就这样去了,她这个做娘的如何能甘心,如何能面对?
玉英开始动起心思来。喜欢断奶后,她就准备重新去砖瓦厂上班。她也变得心狠了,愿意给阿公阿婆多贴养老钱,出钱让阿婆带喜欢,但有个条件,阿婆也要帮着带喜庆。如果阿婆不接手喜庆,她就把喜庆喜欢两个人都送到娘家去,让孩子们的外婆带他们,那样一来,阿婆想要见到自己的孙子也就不那么方便了。
火坤老嬤中意喜欢,不中意喜庆,现在犯难了,迫不得已应承下来两个孙子一起照应。其实照应喜庆再简单不过,他就像不会喊疼的垂死病人一样,到点喂喝米汤,到点把尿屙屎就行。照应喜欢要麻烦得多,他会走路后两只脚棍到处跑,村子靠近小河,塘泊也多,都是要格外注意的。火坤老嬷没有办法,割舍不掉喜欢,只能接受喜庆作为添头。
小晴不止一次听到阿婆偷偷地诅咒喜庆:“你这个鬼东西,你就行行好,不要折磨我们了。你就自己死了罢,早死早超生。”她心里害怕,跟毛头商量,“你说你娘会不会趁人不注意弄死喜庆?”毛头被说得也害怕了,但还是要安慰妻子:“瞎说,她虽然不喜欢喜庆,毕竟是自己亲孙子,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狠心事情!”
小晴还是担心,她原来是不喜欢和阿婆相处的,这阵子却经常带着双喜时不时去阿婆屋里坐会,一方面真的是怕阿婆做出格事情,多双眼睛看着总是要顾忌些,一方面也担心阿婆偏心不能好好照应喜庆,她好帮帮这可怜的孩子。
隔了几年再去砖瓦厂上班,玉英干起活来更不惜力了,毛倌也是。以前是夫妻两个人拖一辆板车运送砖胚,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推,现在是一人拖一辆板车,遇到上坡路,吃奶的力气都要使出来。工友们开玩笑,说玉英憋着气要把前几年没挣到的钱都挣回来。但那又怎样呢?大家都知道玉英毛倌家里的情况,知道他们缺钱,知道他们心里苦,都愿意帮他们,哪怕是小小地成全他们多干点活,多挣点钱。
其实,玉英心里另有打算,她和彩凤、小晴,还有自己的娘家人都商量过了,她要筹一笔钱,带着喜庆去上海的大医院治病。她问过人,知道喜庆得的这种病是先天性脑瘫,并不是治不好的。即使治不好,只要带着喜庆去过大医院,为喜庆努力过,她这个做娘的,也就对得起喜庆了。
准备停当后,玉英将喜欢托付给阿婆和小晴,自己抱着喜庆去上海。对玉英如此疯狂的举动,火坤老嬷是想不明白的,她觉得是把钱撒到了大河里。玉英不应该把钱花在喜庆身上,虽然花的不是她的钱,她看着了想到了肉都痛,这不是白白浪费吗。但是她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提出反对意见,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只能委婉地表示担心:玉英长这么大没有出过远门,一个人带着喜庆(无疑是一个累赘)去上海,遇到了事体怎么办,遇到了突发情况怎么办?下意识里,火坤老嬷也觉得,关于这个“鬼东西”,似乎是到了该了结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