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四中(第6/9页)
在六斋胜利会师,七嘴八舌,从不同角度回放惊心动魄的一刻。张育海有点儿心不在焉,用口哨吹起《斗牛士之歌》。
一九六八年秋,工宣队要隔离审查他,据说与一个“反革命集团案”有关。他仓促做出决定,先到云南农场落脚,然后参加缅共人民军。临行前他跟朋友告别时说,京城终归容他不得,与其如此,倒不如去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活个自在。
一九六九年春,他跨过边境参加缅共人民军,同年夏天在战斗中牺牲,年仅二十一岁。他从缅甸写给朋友的几封信,死后在知识青年中广为传抄。就在死前没几天的信中,他这样写道:“……我们还年轻,生活的道路还长……不是没有机会投身于历史的潮流,而是没有准备、缺乏锻炼,到时候被潮流卷进去,身不由己,往往错过……”
我有一首《星光》是这样开始的:“分手的时候,/你对我说:别这样,/我们还年轻,/生活的路还长。/你转身走去,/牵去了一盏星光。/星光伴着你,/消失在地平线上……”
很多年,一直有个漂亮高挑的女人,以“小四女友”的身份出入他母亲家。她告诉老人,她在等着张育海回来。
十
一九六五年,我刚进校门,四中成了北京市教育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试点,高二二成了全校的重点,那里出了个反动学生牟志京。这一心理伤害有如巨大的阴影,催人早熟,使他们成为特殊的群体。
而牟志京本人早就从这阴影中跨出来。他生性乐观,思路敏捷且与众不同。按一个朋友的说法,他是从不说套话的人。他高颧骨,宽鼻梁,专心倾听别人说话。我去过他家。那是个温暖和睦的家庭:父亲在铁道研究院搞翻译,母亲是绘图员,他有个可爱的妹妹。
由于和同学交换日记看,被揭发出来作证据,于是他成了“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他倒并不怎么在乎,真正激怒他的是另一件事。“一天,我从操场踢球回到教室,”他后来跟我们说,“很多同学围观墙上一张小字报,我也探过头去,上面写着‘牟志京是爱情至上主义者’。我一下子就想到自杀,因为我不能允许别人践踏我的感情领域。当时兜里有两块多钱,我决定大吃大喝一顿,然后自杀……”
按天性他不会自杀,再说还有很多大事等着他去干。
他头一次听到“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时感到震惊,马上到清华附中贴出批判的大字报。紧接着在中央音乐学院的辩论会上,他上台发言批对联,几个女红卫兵冲上来抢走话筒,并朝他脸上吐唾沫。几个在场的四中同学上台揭发他是反动学生。在四中组织的批判会上,他不仅不屈服,反而为另一个同学打抱不平,结果被杀气腾腾的刘辉宣打掉一颗门牙。
那年冬天,牟志京在街头看到《出身论》的小字报,通过上面地址找到遇罗文,谈得很投机,于是他决定办一份铅印小报,让此文广为人知。一九六七年一月十八日《中学文革报》创刊,其中《出身论》占了三个版面,署名“北京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的真正作者是遇罗文的哥哥遇罗克,他成了《中学文革报》的主笔。
十八岁的主编牟志京,当时并不知道《出身论》的作者是谁。他追述与遇罗克初次见面时的印象:“他相貌奇特,个子不高,背驼得厉害,脸色极苍白,深度近视,眼镜一圈一圈的,但目光犀利,声音洪亮,机智幽默……那时正是冬天,在他家住房边搭的称为‘冰窖’的小屋里,我感到非常温暖……”
《中学文革报》供不应求,不断加印。那一阵,四中门口挤满来自各地的人,焦虑与期盼的眼睛像大海中的泡沫。他们一共出了六期,直到中央文革公开表态批评《出身论》。牟志京召开编辑会,说谁要是没有准备牺牲可马上退出。无人退缩,全体都留下来。
一九六八年年底遇罗克被捕,一九七○年三月五日在公审后被处死,年仅二十七岁。被捕前他对牟志京说:“我觉得对不起你,你这么年轻,我把你拖了进来。”最后他把一封“致毛主席的信”托他保管。遗憾的是,此信在辗转藏匿中遗失了。
一九七五年秋,我和刘羽去五台山,路上把钱花光了。经大同回北京,我找到在铁路局当工人的牟志京借了五块钱,并在他们宿舍过夜。那天晚上,牟志京疯狂地拉着手风琴,他眯起眼咧开嘴,如醉如痴。
十一
赵京兴比我低一年级,却比我早熟得多。刚满十八岁,他已通读过马恩列斯全集,仅《资本论》就读了六遍,精通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等西方经典哲学,并写下《哲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对话提纲》等书稿。在随革命退潮而兴起的读书热中,由师大女附中同学摘抄部分书稿,油印成册,在北京中学生中流传。还记得初读时我的震惊程度,虽说每个字都认得,却不懂大意,而且一看就串行——这个跟我同姓的家伙让我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