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四中(第4/9页)
在一次由军宣队主持的批斗会上,大吴跳出来指着校长杨滨说:“杨滨,你胆敢反对解放军。”然后振臂高呼:“打倒解放军!”愕然惊醒,意识到犯了大忌,面如土色嗫嚅道:“我有罪,我向毛主席请罪。”于是到毛主席像前弯腰撅腚,豆大的汗珠噼啪滚下来。
最让我震惊的还是语文老师刘承秀的自杀事件。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她因受审查而导致儿子从部队转业。那天凌晨五点,在食堂后面的小夹道,她用剪刀割断并揪出自己的喉咙,据说惨不忍睹。一个中年女人竟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当这消息传遍宿舍小院,我正在六斋生火,浓烟呛得我睁不开眼。
六
一九六六年八月初,我搬到学校住。学生宿舍在学校东南角,与教研组小院毗邻,由两排相向的平房构成独立的小院。开间不等,上下铺,按数字排列,一律称为“斋”。我先住十三斋,后搬进六斋,一住两年多。学生宿舍本是为家远的同学提供的,趁“文革”之乱,没人管,大家纷纷搬进去。
由于顶棚相通且破败,隔墙有耳,易于小道消息的传播。每次生炉子起浓烟,邻居跟着一起咳嗽。“文革”前,每晚十点熄灯,提前十分钟响预备铃。宿舍小院离厕所较远,由于是男校,毫无顾忌,住宿生纷纷冲出来,在下水池或树旁撒尿。宿舍小院永远飘散着浓烈的尿臊味儿。学生辅导员禹启中,每天晚上差十分十点来小院检查,一时奏效,传为“大禹治尿”的佳话。
和我同宿舍的Z是干部子弟,他爱吹牛,好色,说话幽默,是个挺好玩的伙伴。一九六六年八月底,有天晚上,他说刚抓来个本地流氓,关在地下室,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出于好奇跟他去了,蹲在地下室窗外,向里窥视。
那天由Z主审,两个穿军装的“老兵”充当打手。那“流氓”光着上身,跪在地上。Z厉声问了一句,他含糊其辞,一个打手抡起粗铁链,哗啦抽在他肩上,顿时留下道深深的血印。待铁链再次抡起,Z赶紧拦住……实在看不下去,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半夜Z回来了,有点儿兴奋有点儿得意,问我观感,我把话题岔开。由于他属于那残酷的一幕,我和他渐渐疏远了。不久我从十三斋搬到六斋。
“文革”期间,学校宿舍的流动性很大。一九六七年春,六斋搬进来个新住户刘源,他父亲已成为前国家主席。他住上铺,郁郁寡欢,平时只是回来睡觉。我们讲鬼故事时,他也支着耳朵听。一个多月后,他又神秘地消失了。
讲鬼故事要先关灯,同时需要特殊音响效果。比如口头音乐伴奏,并事先备好破脸盆,关键处扔出去,或索性推出护床板。一惊一乍,连讲鬼故事的都吓得半死。这几乎是每天睡觉前的保留节目。
食堂伙食太差,趁夜色,我们去偷食堂的白菜和煤,给自己做饭。更有甚者,由于冬天教室不生火,来学校的同学纷纷到六斋取暖,但要投足硬币才给开门。他们跺脚诅咒,但冰天雪地,没辙,只好留下买路钱。我们还到处收集书报,卖给废品收购站。眼见着玻璃瓶的硬币快满了,我们摩拳擦掌,先订菜单,再采购,大快朵颐,最后撑得走不动道儿。
七
北京四中既是“贵族”学校,又是平民学校。这其间有一种内在的分裂,这分裂本来不怎么明显,或许被刻意掩盖了,而“文革”把它推向极端,变成鸿沟。
学校只有一栋二层教学楼,条件极差,冬天没暖气,天一冷就要安装煤球炉。家境贫寒的子弟多自备午饭,铝饭盒装在网袋中,课间休息送到食堂的大蒸锅熥热。有的同学图省事,索性放在煤球炉台上,课堂上飘荡各种混杂的香味。
再说食堂,每天伙食费是三毛三,主食一毛六。食堂大,能容下几百号人。每桌十人,自由组合,没椅子,直立就餐。大师傅用木杠抬着大木桶进来,引起一阵激动——那些年轻的胃。各桌派代表用两个脸盆排队。一个脸盆盛主食,一个盛菜。校长杨滨发现营养标准不够,提出把伙食费加到每天四毛,即隔天加个有肉的甲菜,竟有一多半学生没有响应,可见平均家境之贫寒。这在“文革”成了杨滨搞修正主义和挑动学生分裂的罪名之一。
那正是发育期,到处是带酸味的饥饿感。有学生贴出大字报:“两个窝头夸好饭,一行长队上青天,窗含师傅丰脸笑,门泊学生瘦骨寒。”
“文革”爆发后,停课串联,食堂秩序被打乱。而学校规定,只能退主食的伙食费,每天一毛六。一凡告诉我,有一回去食堂小窗口退饭票,排他前面的是刘源,为退伙食费跟食堂管理员刘庆丰争了几句,遭到断然拒绝:“不行,开了证明再来。”弄得他面红耳赤,悻悻而去。而刘庆丰后来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被揪出来,跳河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