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精神、身体与民族主义政治(第2/3页)
对于身体的关注与鸦片战争后西方对于“东亚病夫”的贬斥有关。但是,我们还可以更为具体地分析这个问题。鸦片战争后,清朝逐渐开始了持续的改革运动,官办和官督商办的洋务运动以军事技术的改革为先导,逐渐扩展至其他相关领域的实业和技术发展。只是在技术变革和军事技术挫折之际,身体的规训才在近代中国获得了政治的含义。在《治理的微观技术——1900年前后中国军人的身体》(Micro-technologies of Governance)一文中,德国学者Nicolas Schillinger发表了一项有趣的研究,讨论1895—1916年间中国“治新兵”(Governing New Soldiers)的策略转变。根据他的研究,在甲午战争之后,清朝军事改革的重点从武器技术的进口和复制转向了一种全新的军队的组织和训练,这是因为清朝军事技术和武备在当时的亚洲甚至整个世界都居于先进行列。战败并非单纯的技术问题。新的军事改革以军人的身体的训练为主,如何提高军人的体质、如何形成刚劲、灵活同时能够集体配合的身体素质成为军事改革的重心。新陆军借鉴西方国家、尤其是德国的军事操练课程和相应的军事纪律,其目的不仅在训练单个个体的身体,而在合千人为一体的集体。这种军事改革和军事训练对于身体的理解最终也对整个社会的身体观念产生了广泛影响。[4]正由于身体的规训不是一个单纯的体质问题,它必然涉及价值、思想和世界观,从身体到精神的过渡就不是突兀的。现代民族主义政治与军事化之间始终存在着某种纠缠不清的关系,这一点也可以从身体与精神的改革,以及相应的制度化过程等多重方面来加以解释。
身体的政治并不只是体现在军事方面,它是由一整套现代知识所锻造的。在《朝花夕拾》中,有连续四篇文章记述鲁迅离开绍兴前夕、南京时期和留学日本的经历,即《父亲的病》、《琐记》、《藤野先生》和《范爱农》。这四篇文章记述的年代也大致在甲午战争至鲁迅“弃医从文”之前。从不同的方面,这四篇文章都涉及了身体问题,但在鲁迅的笔下,身体与中西医学的对立、与新式教育、与进化论世界观、与民族情感和革命运动有着密切的关联。正是这种关联显示了身体的救治是一个复杂的工程,它涉及知识谱系、医疗体制、价值系统和感觉方式的断然改变。在这个意义上,身体的救治是一个政治的命题,一个人的观念的重建问题。《父亲的病》没有详尽记述父亲的病况,只是说他患了水肿,总是卧床和喘气的长久,而中心的叙述是中医的无效和荒谬。这里暗示了学习西方医学以救治像他父亲一样久病的国人的动机。身体问题与医学以及不同的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琐记》记述少年周树人对于故乡及其陈腐的教育的憎恨,以及前往南京追求“别一类人们”的经历。1898年,他先入江南水师学堂,后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学堂,在前一个学堂,他除了学习一些新的知识之外,也有爬桅杆、学游泳的经历,但鲁迅对这两项运动都有嘲讽和不屑的记忆。至于矿路学堂,他学到了一点格致、地学、金石学等科学知识,但最重要的是知道了一本书,这就是严复译赫胥黎的《天演论》。按照李长之的说法来推论,这部书也奠定了鲁迅的生命主义哲学。《藤野先生》恰可与《父亲的病》相互对照:青年周树人终于到了日本,学习西方医学,而藤野先生所教的恰是解剖学——一种从身体的结构和功能出发分析身体的知识。就是在这里,鲁迅受刺激于“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的偏见,[5]终于决定“弃医从文”了。《范爱农》写的是鲁迅的东京往事:徐锡麟刺杀恩铭、秋瑾起义未成而被害,以及最终淹死在菱荡中的范爱农的故事。身体的政治也涉及尊严问题。在“弃医从文”之前,鲁迅在日本时期的写作包括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中国地质略论》和《说鈤》所代表的科学实业救国的思想,另一方向是以《斯巴达之魂》所代表的尚武精神和复仇主义,后一方面与《范爱农》一文中记述的徐锡麟、秋瑾的故事遥相呼应,都是晚清民族主义潮流中的尚武精神和复仇主义的表现。对于斯巴达将士殊死作战的历史,《斯巴达之魂》以“兵气萧森,鬼雄昼啸”加以表彰,并追问“世有不甘自下于巾国之男子乎?必有掷笔而起者矣。”[6]鲁迅用绚丽的语言描写斯巴达将士、尤其是妇女前仆后继、殊死决战的勇气、决心和斗志。这也是晚清复仇主义思潮在文学上的表达。复仇以失败为起点,它的特点是承认失败为失败,并通过殊死的斗争赢得尊严。生命主义不是苟活的哲学,它所产生的是尊严的政治。阿Q的“精神胜利法”可以说也正是“斯巴达之魂”的对立面——怯弱不仅表现为身体的羸弱,更表现为尊严的匮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