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11页)

「什么大来头?最出名的交际花,现在也迁就得很。」

「嗳,你不知道,他这位未婚妻是个党员,以前在苏北搞过工作的,生着很厉害的肺病。现在在解放日报当编辑。自从认识了小陆,就搬了他家去住着,把二楼辟作病室,医药费也完全由他担任。」

马浩然有点将信将疑。「他们组织上不是管照顾么?怎么堂堂解放日报的编辑,生了病都不给医?」

「舶来品的针药该多贵呀。靠组织上给治,顶多来个什么『睡眠治疗法』、『运动治疗法』,指望不药自愈。」

马浩然闭着嘴吁了口气。「想必总是非常砾亮了,」他终于说。

「那当然了。不过听说脾气挺大。动不动抬出马恩列斯来把小陆训一通。」

「小陆这人也真傻。太不值得了。」

「我说他就像那些信佛的人『请经』一样,把半部马列主义请到家里去供着。」

马浩然不住地摇头。「太不上算了!」

徐子桐却点头摇脑地微笑着。「据我所知,也并不完全是不上算。」

马浩然倒是一听就明白了,也向他作会心的微笑。

志豪看他们俩鬼鬼祟祟挤眉弄眼的神气,也猜着一定是议论他。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实在有点坐不住,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今天索性迟到早退,滥污拆到底,大不了受检讨。早一点回去,在戈珊上报馆以前还赶得及见她一面,说两句话。天天总是他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

他站了起来,去拿他的上衣。这两天天气乍暖,大家在室内都穿著衬衫,把上衣挂在墙上的一只衣钩上。重重叠叠一件件蓝灰色的列宁服,完全一式一样,无法辨认。他把手在一只衣袋外面捏了捏,听见一包香烟的纸壳微微发出响声,掏出来一看着,并不是他抽的那种牌子。连摸了几只口袋,才找到一条蓝白格子大手帕,是他自己的,当然那件上装也是他的了。偶尔一回头,却看见一屋子人都向他望着。他不由得涨红了脸。

「不摸口袋,简直不知道哪一件是自己的,」他一面把衣服拿下来,穿上身去,一面喃喃地说着。

没有人接口,大家都又低下头去办公,但是似乎对他的行动仍旧很注意。志豪觉得他无形中受了很大的侮辱。他默默地走了出去。

到了家,他母亲听见他回来了,在楼下起坐间里喊了一声:「今天回来得早!」他唔了一声,怕她唤住他说话,改作两级楼梯一跨,三脚两步上了楼。

戈珊在灯下坐着,把一只小电筒拆开来装干电,像是正预备出去。

志豪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刚才医生怎么说?」他问。

「还不是那一套。」她把电筒一扳,对着外面的阳台。酒杯口粗细的一道淡黄色的光,穿过那黑暗的小阳台。

他觉得她已经跟着这道光出去了。「又要出去了!」他用嘴唇轻轻地咬着她手臂上的温软的肌肉。「在家里休息休息吧。医生不是说的,顶要紧是静养。照你这样成天跑来跑去,吃药打针都是白费的。」

「白吃了,白打了,你心疼了。」她把电筒的光收了回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扫射着。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噢,我说错了,你不是心疼钱,是心疼我,是不是?──少肉麻些!」

她突然用力把他一推,沙发旁边的一盏台灯被撞翻了跌下地去,乳黄色水浪纹玻璃灯罩砸得粉碎。

「这是干什么?」志豪大声说。戈珊索性捞起一只茶杯来往地下一扔,当朗一声响,茶杯碎成三四瓣。「你不是心疼钱么?不心疼你嚷些什么?」

「志豪!」他母亲在楼底下喊着,似乎有些惊慌起来。「志豪!」

戈珊又抓起一只厚玻璃烟缸,对准了穿衣镜掷去。「倒要看你心疼不心疼!」她说。

志豪走到洋台上去站着,靠在铁阑干上望着下面的小院子。

戈珊把电筒揣在口袋里,走到那有裂纹的大镜子前面掠了掠头发,把腰带抽一抽紧,然后走出房去。

她下楼,陆老太太上楼,正在楼梯口遇见了。

「怎么了?」陆老太太微笑着问。「吓我一跳,听见唏玲晃朗响。」

「是我砸碎了两只碗,」戈珊笑着说。

「哟!让李妈来扫出去吧,在屋子里穿著拖鞋,别踩在碎磁上。」随即叫了声「李妈!」又说:「戈小姐不吃饭出去?就要开饭了!」

陆老太太见了面总是客客气气,但是她对于戈珊搬进来住是非常反对的,认为这样的人「惹不起」,等于引狼入室。然而反对无效,儿子也有这样大了,管不住了,又赶着这婚姻自主的年头儿,对方又是个共产党,现在正是得势,她也只好自己譬解着,倘若有这样一个媳妇,在这乱世倒也是个护身符,不失为「以毒攻毒」。